苦荞

　　米店伙计听得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但瞧着小姑娘那双似晨光般明媚的眼，嘴角轻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道：“那好，便等你下回带了闲钱再来。”

　　他原不过随口一问，只回头瞅见小姑娘局促不安的模样，心下很是怪责自己多嘴，才教人尴尬地站在柜台前，一时走也不是，离也不是……

　　然而他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面色寡白的小姑娘的语气转而又是这般笃定。

　　店伙计终究只当乔小遇是为了逃开当下这尴尬的处境才说出此般话来……

　　父女俩并未在小镇上多加逗留，便直接回村了。

　　走在路上时，乔小遇与乔冉安说起米粮之物如今的行价，虽瞧着乔冉安连连颔首，却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记在心头，便直接道：“左右家里的土豆是不能卖了，还有猪仔的吃食，土豆和糙玉米皮也需少掺些。”

　　“你说的是。”乔冉安念及家里那几头正得养膘的猪仔日后的吃食更需简单些了，心间滋味愈是惆怅，道：“那几头猪仔本就嘴刁，若是土豆和糙玉米皮都不放，只弄些绿猪草和苜蓿糠煮了与它，怕是要把猪食盆拱翻的。”

　　乔小遇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未将那些劝她爹将猪仔宰杀的话说出口呢，可她爹却还一门心思地想着把猪仔养胖……

　　“等再拖上几天，他们便会认命了。”乔小遇心中暗道：“即便家里有些夏粮，能供猪仔吃段时日，可当中消耗亦是肉眼可见。爹娘虽承不了事，但这点算盘应当会打吧。”

　　与去时不同，日光已将人影折转了个方向。只不论如何，模糊的光影总是自人脚下往归程的终点方向拉长开来的。

　　乔小遇试图踩着自己的身影走，仿佛是为了寻个乐子，好让自己分心……然她总踩不到那团晃动着的模糊光影，心情便不由得渐渐颓了下来。

　　乔冉安已定不住心神，刚回到家里喝了碗白开水后，便说要去地里帮着乔长田家做活，连今儿白间那些个住在里正家里的人是否有上门来收土豆的事都没想起来问乔小佩。

　　“爹，您的锄头还未带呢。”乔小遇见乔冉安行色匆匆，只背了篮子便要出门，连忙从偏屋里提了锄头追到院中。

　　“爹，我知道您等不及，只地里还有菜粉婶子一家子人在场，您与娘说起裁缝铺要关门的事时，自己先得稳下心来，袁大娘也是有难处的不是？”乔小遇一边细声说着，一边将她爹的篮子稍拉低了些，才把锄头放了进去。

　　乔冉安闻言微怔，迷蒙的眼紧睁了睁，似才得了几分清醒……

　　为何到了这关头，他却还需要一个小孩子来提醒自己？

　　乔冉安嘴角微涩，扭头对女儿说道：“爹知晓了，你放心，我定会与你娘好好说的。”

　　“那爹慢走。”乔小遇抿唇轻道，心下也稍稍安定了些。

　　在她想来，若她方才并未提及菜粉婶子一家也在场的话，她爹娘是有那个本事在地头抱团痛哭的，好在他们是要面子的人。

　　女孩儿苍寡的脸上浮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仿佛拖罗河水表面流涌翻起的白浪一般，下一息时的情状与前刻的终已不同。

　　比起当初，乔小遇对这双父母已少了许多怨责，并试着慢慢接受。既是无从选择的事，她便没得那心思在上头多磨，她所想着去挣扎着改变的，是当下家中所面临的情境。

　　“姐姐，爹爹这是怎么了？”

　　乔小遇回头看了眼情绪复杂莫名的妹妹，敛眉低声与妹妹说过镇上粮价的情况，旋才接着问道：“今儿白间收土豆的人上门来了么？”

　　乔小佩摊了摊手，面色微苦地道：“来是来了，不过嘛……那当中有人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话间竟像是咱家言而无信一般。”

　　乔小遇轻呵出口气，“竟还有这样的？那你怎么回的，别是与人说起我跟爹爹去镇上打听？”

　　“我才不似乔丫丫那缺心眼的呢。”

　　乔小佩眨巴着眼，话音自得地道：“我与他们说了，咱家并没有允过要卖土豆与他们，倒别仗着人多就欺负我一个看家的小姑娘。内情如何昨儿傍晚何里正也是在场的，大可请了何里正来评说一番。”

　　“似他们这张口便胡编乱造的，还住何里正家里，要吃要喝地让人紧供着，可教何里正的面子都丢光了。”乔小佩仿了她中午怼人的语气与她姐姐大致说过情形，随即犹豫着轻问道：“我这话是否又刻薄过了？”

　　“不会。这事终归是何里正丢面子的。”乔小遇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村里可有人家将土豆卖给了这些人？”

　　“有是有的，只一来因着他们家里并没有将土豆全都收上来，二来，或许也是想再等等看看，所以卖的并不多。”乔小佩顿了顿语气，想起之前乔小遇的嘱咐，接着补充道：“对了，何家人并没有卖的。”

　　“当真是个表里不一的浑人，可瞧着村里人猜着内情后，怎么看他一家子呢。”乔小遇轻啧了声，旋拉了妹妹的胳膊进屋详说。

　　“我中午时便应再刻薄些，怎还夸得何里正当真是个再公正不过的人呢？可话又说回来，我早早得知何里正与乔大闯家联手昧地的事，对他怎么还夸得出口来的？”

　　乔小佩气瘪着嘴道：“何里正那一家子可都是蒙了层狐狸皮的人，村里受骗的人家，可不见得就相信何里正与那些从外县过来收土豆的人相互勾结。”

　　“是啊……”乔小遇略显无奈的话音稍稍拖长了些，道：“只田里的泥鳅虽然难抓，却终究会成为饭桌上的一道美味，何里正的狐狸皮虽也不好扒，却并不妨碍村里人把这茬事记下来。”

　　“那几个外县来的人……若他们还有些‘机灵劲儿’，便应快些与何里正数清银钱，拉了那几车收得的土豆回去，否则便由着村里人将他们的腿打折了，看他们怎么回！”

　　乔小遇讥俏出声，琥珀色的眸间浮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猜着这件事很快便会在村里宣扬开来，即便话风是从她爹口中传出来的，但承了这名目的人只能是乔长田一家……

　　且看人往何处思量，这当中有好有坏。好的是，能在村民口中得个好名声，村民们也乐于释出一定的善意；坏的是，此番免不了被何家人记恨上，似她家中这般本就独木难支的情形，这名目便不能担了。

　　“我都就担心娘那一张快嘴，等不得何里正那身狐狸皮被剥落，她就满村子嚷嚷着将名目往咱家身上套……回头我可得与娘细说一说。”

　　乔小遇缓缓地摇了摇头，叹声道：“若家中有出息的兄弟能够倚仗，那何里正又怎敢生了副恶胆，领了不相识的人来坑咱家！可真是专寻软柿子捏了……”

　　“谁让我没有个弟弟或者哥哥。”乔小佩给她姐倒了一碗白开水，但听着乔小遇这般叹言，嘀咕道：“倒难怪娘打你和宝树哥的主意了。”

　　乔小遇轻笑，道：“这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娘莫不是想着招婿入赘那一套罢？”

　　“前几日里分拣土豆时，娘私下里与我乱说的。”年岁尚小的乔小佩终究从傅娘子那里听了一口，入耳之后入心，但她却并不将这当真。

　　对乔小佩而言，可能过几日她便会将此事抛于脑后了。更为重要的是，她并不希望她娘的心愿给乔小遇带来压力。

　　乔小佩于是做讪讪状，轻声道：“姐姐，就算娘存了这意思，你却也不能当真啊！倒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可算怎么一回事哩。”

　　“我没有当真。”乔小遇放柔了嗓音，淡笑道：“且就算娘存了这心思，家中生变时她忍不住随口一提，那也不代表什么。我的亲事虽是她和爹爹定，可最终能结上一门怎样的亲事，却还得看对方的意思。娘这一头热，终归是没有用的。”

　　乔小遇神色轻敛，定定的话音打消了妹妹的疑虑，却不知这话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

　　夜色还未来得及将各家房瓦上的青烟笼罩而进，月盘便已从山壑里爬将出来，与悬在空中的云雾争相戏逐。

　　清凉的银光毫不吝啬地从秋空中洒落，穿过嶙峋绞缠的树枝，碎落在宽阔的河水中，亦或是轻铺在斜陡的屋檐上。

　　可瞧着是再清闲雅静不过的景象了，然而小院中的气氛却是凝滞与嘈杂的，而这种气氛在乔小遇姐妹俩看来是十分平常的。

　　傅娘子斜瞅着乔冉安，掩鼻说道：“你那烟叶闻着实在呛人，可能去别处咂去？”

　　“这你都要管？我忙活了一天，累得直想趴在地上，怎咂两口烟你也有得说的？”乔冉安的语气难得不满，只他到底不敢将这话吼得太大声，终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朝我撒什么气？敢情这家里便只有你一个人忙里忙外不成？”傅娘子神色一板，咬牙气哼道：“竟还冲我发火，可见你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乔家村里那些暗骂你怂包的人可当真是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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