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正如乔小遇心下所料，但朝灶火里扔几块肥泥子烧着，又或是几个妇人往村里的松毛堆上一坐，这村里的好事坏事便都有被人往嘴里一嚼的份儿……

　　让人觉着有些讽刺的是，那些背里说三道四的妇人凡遇着去地里做活的傅娘子，总会流露出悲悯的眼神，拉着傅娘子在地边说上两句，“二娘，小知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与冉安哥便不要在耿耿于怀了，那孩子是个善心的，兴许以后会回来认亲。”

　　傅娘子被人触到伤疤，总忍不住面色戚然，苦笑着回人一句：“谁知道呢，何家这些年也不曾捎信来，我这做娘的也不知道孩子过得怎么样，她心里又是否怨我……”

　　“是否”这词有时并不代表一种假设。

　　傅娘子被人引得掏心窝子，对方劝时且不论心里怎么想，嘴上却定是要一口否定的。

　　“怎么会？既是骨血之亲，小知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能忘了你这生她的亲娘。”

　　——类似这般，才算得句慰藉人心的话，且是傅娘子所期待听到的。

　　每当这时，乔小遇总会带了妹妹在远处歇会儿气，一边等着傅娘子。她心中极是无奈，面上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只有次在路上可耽搁了好一阵儿，心下烦躁的乔小佩远朝着她娘的方向喊人脚上快些，侧头过来却迎上她姐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禁耷低声道：“我这不是等得及么……”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娘在村里的人缘竟突然变好了，到哪儿也有人拉着她说话。”乔小佩瘪了瘪嘴，伸手从地埂上扯过一截蚊子草的草杆放到嘴里衔着说道。

　　“你竟是这般以为的么？”乔小遇无奈地皱了皱眉，却不打算与妹妹细细解释，因为她知道在何小知的事情上，她与这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共同的沟通点，又或者是相对和谐的讨论方式。

　　她默然片刻，才摇头低声嘱咐乔小佩道：“你不要催娘，与娘说话的语气也不许这么躁怒，更不许在娘回来时还巴着问她。”

　　瞧着妹妹愣愣点头，乔小遇的心思才稍稍释然了些。她想着再过几天，村里的人心思淡了，便会少谈起何小知的事，便也没人再装着怜悯的话音去刺痛傅娘子以求个谈资了……

　　怪到家里穷，连些铜钱的来处也要寻个合理的借口，而这借口虽能堵了人说些刻薄话，却也激起了一些人的表演欲——她们乐得看到傅娘子心神黯然的模样。

　　傅娘子会不懂她们的心思么？

　　许是懂的，只她心里太苦，以为吐露出来会让自己好受些，且那些安慰的话不论真心几何，傅娘子却是愿意相信的。

　　乔小遇却无谓说什么信与不信的话。在她看来，爹娘将何小知送与人领养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些“假设”也只会发生在遥不可触的将来。

　　村里终于有了新“谈资”——牛疫。

　　虽然村妇们最初说起这事时，依旧免不了将傅娘子家“卖女儿”的事提上一提，以便她们之后“表现”出讶然、感怀、惊慌等一应情绪。

　　“牛疫似乎已经蔓延到朝州城了，虽然城中目前还没有多少牛畜染病……”乔冉安从镇上打听回来的消息是这般。

　　“虽然”之后，便应有个“可”字——可就怕整个朝州府也没得几个安生日子可过了。

　　乔小遇听出她爹话音里的意思，可没想傅娘子闻言却是拍了拍胸脯，轻吸了口气道：“没多少牛畜染病就好……”

　　“话说官府的人会有所管控的吧？乔家村这样的旮旯地儿，牛疫应该不会传过来的吧？”傅娘子又如此问乔冉安道。

　　乔冉安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终不过闷哼了声，便拿了他的烟袋子去院里坐着咂去了。

　　乔小遇相信村里有许多人都如她娘这般抱了侥幸之心。

　　入夜，有月。

　　肥泥子每晚都烧着也太浪费了，是以乔小遇一家人便都拖了节凳子坐到院中。

　　乔冉安不得闲，在院中理着去年剩下的稻草，以备着捆玉米草的时候用，傅娘子则与孩子们说说笑笑，手中一边忙着飞针走线。

　　“娘，你这样戳难道不会乱线么？”乔小佩瞧得眼花缭乱，疑问道。

　　“你娘就是闭着眼睛，该是什么颜色、什么粗细的线都不会绣错。”乔冉安偏过头来，笑呵呵地对小女儿说道。

　　“听你爹吹牛，这是月亮团呢。要真的黑灯瞎火，我可不敢做针线，那做出来的东西裁缝铺里的袁大娘可不敢收，我也不好意思拿出去丢人。”傅娘子垂目一笑，神情温婉。

　　“娘，你以后教我吧，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学。”乔小佩心存羡意，话音里尽是笃意。

　　“这敢情好，咱家平日里最闲不住的人就是你了。”傅娘子朝乔小佩笑着挤了挤眼，打趣说道。

　　眼瞥过乔小佩那一脸气呼呼的模样，傅娘子的心情难得松快了几分。她的视线紧接着停落在乔小遇身上，道：“小遇才该跟着学起来，再过两年你就成大姑娘了。”

　　乔小遇闻言不由得有些怔怔。她知道针线女红对村里的姑娘而言就像是一张脸面，脸面好看，说亲似乎也就容易些……只自她到这边后，她都不曾思考过这些类似的问题。

　　“若想达到娘亲的水准，这辈子怕都不可能了。”乔小遇心下微嘘，轻声应过要跟着她娘学针线的话。

　　只她应这话时，清澄的眸色便如那缥缈的月光般平静也就是了。

　　……

　　似是听到了人们内心的祈愿一般，天公连日放晴。即便清晨时空中偶尔有阴云聚集，可等日头大些，那阴云便会被迅速蒸干，再无痕迹可寻。

　　双脚陷在黄泥里的乔小遇，但回头瞅了眼自家这挖土豆的进度，不禁劝她爹娘道：“您俩已经够仔细捡了，小一些的土豆根本没法子卖出去，便是掉几个在地里也无妨的。左右春耕之时，人还要跟在牛犁后头捡一回。”

　　乔小遇抹着锄头把上的泥，接着叹声道：“这花力气也得花在用处大些的地方不是？像你们这般，咱家这几亩土豆得挖到什么时候？”

　　“呵，你这孩子是嫌你爹挖得慢了，还是自己想躲懒？”乔冉安扭头对乔小遇说道：“咱家就指着这几亩地里的土豆和玉米过日子，总要捡得细心些。”

　　“我倒不是拦着你们再翻腾得细心些，可要是天气有变，你们多翻腾出的两粪箕土豆可能抵得上烂在地里的那一堆？”

　　“你们总说家里事忙，可我却不曾瞧见你们忙出什么花样来……”乔小遇垂头嘀咕道。

　　“是了是了，我与你爹已经明白你心思了。”傅娘子凝眉思索片刻后，轻轻颔首，心下多已认同乔小遇的主意，只口中却忍不住促狭说道：“咱家早些挖完，便依着你的意思去帮你宝树哥家的忙。”

　　“这两者有什么相干？”乔小遇话音淡淡，只她娘却已背转过身戏笑了。

　　乔小遇只能无奈轻叹。

　　自上回傅娘子领了小妹去给长田叔家里送过白芨粉后，两家的关系便比从前要热乎许多，而乔宝树成天往她家这边跑，得空还总帮着她爹挖砌墙的沟，傅娘子每每谈起乔宝树，脸上总带了和煦笑意。

　　话说回来，当日刘菜粉虽好意接过她娘送去的白芨粉，却是不敢随意用的，只回头又使了小叔乔长水往镇上跑了一趟，问清楚那东西的用处后，惊乱的心神才定了定。

　　而与此同时，刘菜粉亦才算得对傅娘子高看了眼。

　　乔长田依旧难得下地走路，这让刘菜粉心下十分焦虑。是以在前几日的某个大清早上，她带着儿子乔宝树特地登了乔小遇家的家门——除了想问清楚白芨的草叶长什么样子外，刘菜粉还特地给乔小遇家带了两罐荞麦种子。

　　这可当真算得一件好事，傅娘子免了上门亲自求人，心头自然也畅快了几分。

　　乔小遇记得转头时傅娘子还与她笑说道：“你菜粉婶子莫不是个半仙，连咱家里缺什么都知道？”

　　“这叫精明。”乔小遇凝声笑道。

　　“管它叫什么。我只与你说，你菜粉婶子这作派就跟乔阿婆一般，教人心悦诚服。倒盼着她日后给宝树他们哥几个娶的媳妇都是好的，不要像乔陈氏她们一般。”

　　傅娘子这闲话已扯远，乔小遇听听便也就过了，只这几日下来，乔小遇却没想到她娘的心思竟转到了自己身上。

　　她心绪怔怔间，耳畔便传来乔宝树哥俩儿的声音，“四伯，四伯母，我们来割牛草了……”

　　“哎，好嘞。”傅娘子手掌下意识减轻锄头下落的重量，才顿身回头，朝乔宝树说道：“你便割些嫩绿的牛草就好，不必管那些荆棘，麻烦。”

　　“没事儿，我们的割草刀都是磨过的。”乔宝树朗笑着，眼瞥见乔小遇一脸的无奈神色，反而朝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宝槭，走……”乔宝树偏头对他弟弟笑声轻唤，仿佛割草荆这事儿与他平日里爬树掏鸟窝一般得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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