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天蒙蒙亮时，乔小遇便将猪食煮熟了。

　　她用火钳拈出几个土豆，放在灶边烘着以等妹妹她们起来有得东西吃，自己则稍微把火撤小了些，拿了铲子碾起猪食锅里的土豆来。只她身量太小，她只好踩了一截板凳让自己站得高些，才好使劲。

　　晨光微亮，村里的鸡喔喔打鸣。

　　人们也开始忙里忙外，该煮猪食的煮猪食，该喂牛的喂牛，等家中的事忙活得差不多了，一家人便套上牛车，带上钉耙粪箕准备去地里干活。

　　乔宝树担心乔小遇家会早早出门，是以刚爬起来洗了把脸后便往乔小遇家的方向跑来，喂牛的事则支使了他弟宝槭去做……

　　“咦，小遇，你家怎么起得这么早，竟然都在碾猪食了。”乔宝树跑得有些急，口中直还呵着热气，惊讶道。

　　“我娘她们也才刚起呢，不算早的。”乔小遇回头看了眼乔宝树还在院门外头，忙招呼他道：“院门没闩，你直接推就成。”

　　乔宝树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只他进门才瞧见乔小遇碾猪食竟是爬到了凳子上站着的，嘴巴不禁一阵紧抿。

　　他连忙跑过去将小罐轻轻地放在石坎上，便要接过乔小遇手里搅猪食的铲子，“我来帮你吧，你踩着的这凳子根本不稳，要是摔下来了怎么办？”

　　“没事，我已经快碾好了。”乔小遇轻笑着道。

　　乔宝树脸色变黑了下来，但瞧着踩了凳子才与自己差不多高的乔小遇，身子紧随了咯吱咯吱响的板凳而不断歪斜，直接闷声斥道：“下来。”

　　“啊？”惊疑回头的乔小遇不知自己是怎么惹到他了，一时间顿住了手中动作。

　　“怎么那么愣？”乔宝树没好气地瞪了乔小遇一眼，旋径直将人从凳子上拉下来，自己则拿过手里的铲子去碾猪食。

　　觉着气氛不妙的乔小遇便只余得呆立在旁的份儿……

　　“宝树哥，其实这凳子很稳当，只因着我碾猪食的动作而晃了起来。”乔小遇试图解释。

　　“闭嘴。”乔宝树又回头斜瞅了她一眼。

　　乔小遇微张了张嘴巴，默默瞧着乔宝树碾了片刻的土豆后，才犹豫着道：“宝树哥，其实这锅里的土豆我已差不多碾完了的，就准备掺些苜蓿糠就成……”

　　乔宝树手里的动作终僵滞了滞，他似乎这才留意到猪食锅里土豆块的大小，一时不禁红了脸。

　　“你家猪食里的土豆块这么大，实在太粗糙了些，就不担心猪仔吃了卡脖子？”

　　“猪仔吃了卡脖子？”乔小遇拧了拧眉，想起自家圈里的那几只猪仔囫囵着吞萝卜的情形，只当菜粉婶子做活精细，便是猪食也要搅得似细糊一般。

　　她不再多问，也懒得再劝乔宝树了。

　　乔宝树又继续翻动了几下铲子，接着才轻咳了声，回头对呆在原地的乔小遇问道：“不是要掺苜蓿糠么？”

　　“噢……我这就去舀。”乔小遇话音落下，便连忙拿了木瓢去偏房舀糠，而在灶台上用劲碾着土豆块的乔宝树这会儿却缓了缓手中动作，嘴角泛起一抹尴尬的笑容。

　　因乔宝树执意要帮她把猪食搅好，乔小遇只得把木瓢放到了他手中，自己则将小罐端回家里。

　　傅娘子这才刚起，脚上随意趿拉着鞋子，她往木窗处探了眼，笑问道：“又是你菜粉婶子家的宝树？”

　　“嗯。”乔小遇没留意她娘面上的揶揄笑容，只轻应了声便又去了偏房，准备拿了两只猪食桶去盛凉猪食，好让猪仔一会儿吃起来也不烫嘴，一家人也能早些出门去地里干活。

　　傅娘子一边拿过梳子准备给小女儿梳头，一边朝乔宝树招了招手，“诶，宝树来了呀。”

　　“是呢，四伯母。”乔宝树笑转回头，但瞧着乔小佩打了个呵欠后朝自己迷迷糊糊地挤出个笑容，只觉得心窝处早已化作一团。

　　“怎么不让小佩多睡一会呢？我瞧她现在都还睁不开眼。”

　　他无意一问，傅娘子应答时却轻皱了皱眉，才笑道：“待会儿便要去地里了，我得抽时间将她送到乔阿婆那里。”

　　“原来是这样。”乔宝树干笑了笑，旋作有事状折过了身，掩过他眸底的那抹不自然的神色。只再次抬眼，迎上的便是乔小遇那双似蕴了晨光般的澄澈眸子。

　　乔宝树轻“啧”了声，话音低缓地道：“我听我娘说，阿婆的几个儿子家似乎不想让你妹妹再过去了，这也太为难人……我娘也是听串门的婶子说的，这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时也不是你不想入耳便真的不曾听见。”

　　他的后半段话属于单纯的解释，或者整句话都是。

　　乔小遇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心下暗嘲：“村里的人虽然过得闭塞，但凭着几张嘴，每天也能搜罗出一筐的新鲜事。再围着火炉，将那肥泥子噼里啪啦地烧上几块，事情便也就散出去了。”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家已经备了些铜钱给阿婆，就当给她老人家贴补家用……想来不会有人再多说了。”乔小遇朝乔宝树无奈地耸了耸肩，口中如此说道。

　　其实就算乔宝树不提这茬事，乔小遇也明白，若她家依旧不管不顾地将小妹送给乔阿婆带，又或者不送小妹过去了，却对阿婆两三年来的照顾没有任何表示，村里人定会在背后说她家闲话的。

　　且这闲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兴许再过几年依旧会出现在哪家院子里的松毛堆上，哪些做针线活的妇人口中。

　　“这倒是个好法子。”乔宝树闻言扬眉轻笑，而面上原存的尴尬神色亦消逝一空。

　　他紧接着告别离开，步伐似乎轻快了不少。

　　乔小遇瞥了眼乔宝树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也只有宝树哥听了家里给阿婆送些贴补的事不会多问，若是换了旁人……”

　　若是换了旁人，定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毕竟村里人都知道，她家中一贫如洗，连初春排土豆时的土豆种都凑不齐……

　　渺渺无痕的云雾将村后山遮了半腰，远瞧着便似一个大腹便便的屠夫围系着一条玉腰带般，却又莫名的和谐。

　　习惯了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劳作的村民，但瞧着天将放晴，身子骨都不由得松泛许多。若非门前的稀浆泥潭深得能让车轱辘陷进去，他们几乎要怀疑先前的阴雨天气是发生在半月之前的。

　　傅娘子今早将儿子送到乔阿婆的这一趟，着实耽搁了好一会儿，一进门她便与乔小遇道：“这回且看着那几个多嘴的妇人还有什么可说，要是再戳了咱家的后脊梁骂，我可不客气了！”

　　乔小遇知道她娘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当即不过轻笑了笑，便继续垂头磕起研臼里的白芨根来。

　　“乔阿婆那样一个性情温和的老人，可给几个儿子娶的什么媳妇，个个都是往她身上薅羊毛的。”

　　傅娘子想到平日里对自家不管不顾，甚至多番刁难的公公婆婆，不禁郁郁道：“这都是怎么个个投生法？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怎么就摊上了你爷爷奶奶和那几个叔伯家？”

　　“阿婆是不是不肯接你钱来着？”乔小遇浅笑抬眼，对她娘道：“阿婆待人一直这样客气有度。不过看情形，您是好说歹说，总是将东西送出去了，这般一来，阿婆那几个儿子家也应当会对老人有所表示，这终归是件好事。”

　　傅娘子气哼了声，心头的不平气终是下沉了些。

　　乔冉安家得了些铜钱与糖送给乔阿婆的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将开来……

　　有多事的妇人够在乔阿婆家的院墙上打趣说道：“就傅娘子家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形，竟也能拿出半袋子铜钱来？这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乔阿婆闻声呵笑了笑，只吩咐在院中玩耍的乔小佩进屋后，接着才应了那人的话道：“那还不是冉安媳妇用当初何姓人家领养小知时，人送给她的一个顶针换来的？我那几个嘴碎媳妇可倒好，背着我个老婆子去将人逼到这份上，我若不接村里人可不知又怎么骂冉安家呢……”

　　“老婆子活了几十年，人不知道的以为我这老脸有多厚了呢，脑子也是个不中用的，凡事凭白让人占便宜。”乔阿婆言辞直讽，只差没指着几个儿媳妇骂了。

　　多嘴问话的人讪讪一笑，道：“阿婆可不能这么说，这还不是您的那几个儿媳妇心疼您，才想着上门跟傅娘子说道个清楚的嘛，好在傅娘子一家子也不是那个没眼力劲儿的。”

　　“心疼个甚么喲，打着我的名头做恶事，还让村里人以为冉安家苛待我个老婆子。”乔阿婆沉叹了声，随即与那人摆了摆手，折身回屋，却是没心思继续说下去了。

　　那人亦觉着无趣得很，偏侧过头，啐了一口：“这还不是卖娃的钱，能扮出什么惨法？傅娘子倒是好福气，卖个娃的利钱到今天都有余了揣口袋里的。”

　　她这话音带了轻鄙的同时，又挟藏了一股羡慕意味。

　　乔冉安与傅娘子依旧在暗里被人戳着脊背骂，只针对点却在于夫妻俩当年竟黑心肠地把乔小知卖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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