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乔小佩听了这话不免悻然，而傅娘子且听得她不愿去乔阿婆那处，吓说道：“你且等我寻一截赶猪棍来，可不将你的兔子皮脱下一层！”

　　乔小佩惊得止了声，并朝她姐背后躲去。

　　“娘又不是真要脱你皮，你躲什么躲？”乔小遇轻笑着，稍稍侧身重新将妹妹拉回到自己跟前，并道：“你可是担心被欺负？这不妨事，你与阿婆告状或是等我回家后让我帮你出头都可以的……”

　　“我才不会回来找你替我出头呢！”乔小佩仰头气哼了声，眨巴了眼睛说道：“若你真将哥哥们打了，阿婆岂不难过？若连带着阿婆以后再也不愿带我了怎么办？”

　　傅娘子从灶房里寻得竹竿，出来时且听得小女儿这话，心头情绪不由得复杂起来，许更多的是宽慰吧。她眯眼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扯作了一处。

　　小女儿刚满六岁，心思却已是这般敏感……

　　“阿婆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带你呢？”

　　乔小遇心里酸酸的，话音却愈发地柔和，“便是因为阿婆待你好，哥哥们才会小心眼了对你使坏，所以你也要试着对哥哥们好些。那样的话，哥哥们以后也会像我一样护着你的。”

　　乔小佩想起自己在阿婆家时，因怕几个捣蛋哥哥来找自己的麻烦，所以对他们一向是能躲便躲的，可人还是找上了门。她心里略有些发怵，可乔小遇却又这般说……

　　“当真？”乔小佩歪着她的小脑袋问道。

　　乔小遇认真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你现在愿意去阿婆家里么？”

　　乔小佩皱巴着小脸，终还是应声下来。左右傅娘子手中的那根竹竿，是用不上了。

　　……

　　连日的暴雨，不知将多少黄泥挟裹进了山脚下的那条拖罗河中，而随着泥团的分散、溶解与混杂，平日里清澄澄的河水竟有了一种声势浩大之感。

　　乔小遇这会儿做活做得累了，便把锄头放倒在地埂边上，当个歪斜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没有停息的湍流声在她耳畔响动，便似发狂的山风吹过林梢般，乔小遇渐渐听出了几分节奏感来……

　　她似乎在怔怔地放空着自己的脑海，可实际上却又想着许多事情。家中所面临的难题多是外在的，解决起来十分被动，且处处受限。乔小遇思来良久，却依然没有办法理出个头绪来，偶有灵感忽地窜入脑中，也很快随了那河水的响动声迅速流走。

　　“今年玉米的天花难得抽出来，秋来的收成怕不见得怎么好，一家子连最基本的裹腹都难以保证……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得多存下些粮食。”乔小遇低眉暗自思量。

　　便在这时，她背后传来了一道清唤声，“小遇，你家可带了水来？”

　　乔小遇偏过头去，见是长田叔家的大儿子宝树叫她，这才回过神来，应声道：“是掺了酸腌菜的，你要么？”

　　“要，要……”乔宝树站在上面那块坡地的地埂边上，连声说道。

　　少年笑眼弯弯，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但瞧着乔小遇朝她家放篮子的杉树下走去，便跟着从那高高的地埂上跳了下来。

　　乔小遇被他落地的闷响声给吓了一跳，回头皱眉道：“你就在上头等着呀，这地埂那么高，你也敢跳。”

　　“我不是怕你递不上去么……”乔宝树嘿笑了声，紧跟上乔小遇的步伐，一边跳起来冲地那头的傅娘子招了招手，“四伯母！”

　　瞧着傅娘子抬起头来冲他一笑，乔宝树笑得愈发灿烂了。

　　乔小遇家装了腌菜水的小罐就放在杉树荫下的篮子里。因盼着能在外将活做得久些，人们总会备些饭食水菜到地里来，虽谈不上丰盛，但能挨过那阵饿劲儿就行，腌菜水或是白酒水则是解渴用的。

　　乔小遇从篮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小罐来，只抬眼一瞧乔宝树腰际挂着的是用来装清水的水囊，便问道：“你家不曾带水罐来？”

　　乔宝树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耳朵，皱眉说道：“带小罐最怕磕着碰着，我家哥几个都嫌麻烦，便没听我娘的话，悄悄换了水囊……哪想到这水囊根本装不了多少水，附近又没什么地方能接点喝，我便只能厚着脸皮转过这小半个山来，问问你家有没有带了。”

　　“要不就用这水囊装吧，你就随意倒些就成。”乔宝树紧说完，便伸手去解那水囊。

　　“你还是带着水罐去吧。”乔小遇轻拉了拉他袖口，止了他手中动作，笑道：“水囊口太小，不好装，且要是装了腌菜水，回头就任凭你怎么洗，也是有股重味儿的。”

　　“可你娘她们还要喝的啊……”乔宝树神情窘迫地道。

　　乔小遇含笑的眼神从在地间劳作的娘亲和妹妹身上掠过，才对乔宝树说道：“她们才刚喝过，且我待会儿便要背一趟土豆回家，若她们想喝，我回带也是方便的。”

　　“这怎么好意思。”乔宝树摆了摆手，心想说还是用水囊就好，只他重新迎上乔小遇那双如琥珀般澄净的眼，那些话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硬挤回去了一般。

　　乔小遇见他不说话，当是劝毕，眸底笑意愈深了几分，随即弯身抬起小罐，朝上埂边走去。

　　躲在阴云中游移的日头，将薄叠的云层边缘嵌上了圈圈银光，而随着这银光愈来愈亮，日头下方的坡地上所流淌着的黄泥色便不似之前那般深沉了……

　　乔宝树瞧着乔小遇那赤着脚，高高低低地踩在黄泥里的背影，心底的一角仿佛也有了这银光照落，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不曾多加思考乔小遇自己端了小罐往前走是做什么，而那双脚已听不得他使唤，只照踩着乔小遇在泥地里留下的脚印子朝前走去……

　　乔宝树的身子不再摇摇晃晃，只偶尔一个踉跄，他却还呲牙轻呼，惹得乔小遇频频回头叫他小心……

　　“嗯？小遇的脚丫子怎那么小，我照着踩她脚印却还多出半截……”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带了汗津的脸上笑意直溢，而在那双虎牙的映衬下，这傻乎乎的笑容却又显得生动异常。

　　乔小遇沿着上埂边走了几步，这才驻足朝身后的乔宝树招呼道：“宝树哥，这处没长什么黑莓果刺，你就踩了地鼠洞往上爬吧，然后我再把小罐递给你。”

　　“啊？”乔宝树愣愣回神，忙声应过，脸上却是刷地一红。

　　他快步走到乔小遇跟前将这异色遮掩过去，伸手扒开埂子上的墙头草，咂舌轻语道：“小遇，你家这地埂上怎这么多地鼠洞，难道春耕时没有放火烧过草荆？”

　　“我家这处坡地紧挨着山，春耕时风太大，担心引发山火，便没烧过地埂上的草荆……倒不怪地鼠专在上头挖洞做窝了。”乔小遇轻笑了笑，说道。

　　“那可不行，地埂上草多了会扯地，那庄稼还怎么长？”乔宝树转头对乔小遇拍了拍胸脯子，说道：“反正你家埂子上的墙头草挺多，改天我带我二弟来把它割去做牛草吧，便也能省得你爹再割草荆了。”

　　“但我家这处坡地隔村子太远了，你往这边割草太费力气……”乔小遇话一开口，其中便带了拒绝的意味。

　　她家这处坡地不通车路，当初为了能将地开得宽些，这地埂也垒得高高的，上下极不方便。便说开春时为了背粪，她爹在地埂上挖的土坑子都已被长起的草荆遮覆住，如今是找都找不到了……

　　乔宝树哥几个要是过这边来割草，少不得又要挖几道土坑子用——乔小遇担心如她娘那样一个不愿变通的人完全有可能说出类似于“地埂要是塌了怎么办”的话来，是以即便别人是好心好意，傅娘子也不见得愿意领受。

　　可乔宝树浑不在意，他眯眼笑着，伸手轻弹了下乔小遇的额头，叉腰说道：“你在想什么呢傻丫头，我家赶牛车的呀，过来割草也就只是背一段路的事儿。”

　　乔小遇轻拧了拧眉，还是想劝说乔宝树不必麻烦了，但见乔宝树偏转过头对跟前那高高的地埂上下打量了几眼，她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心头直想笑话自己，“说你傻你还真傻上了，敢情你以为人会帮你把几道地埂上的草荆都给割了？”

　　“人也不必上下攀爬，只将上头这块地的上埂割干净些便算帮了你家大忙……”乔小遇这般暗暗补充道，无奈摇头。

　　“小遇，你家这几块地是可以接到陶家坟山旁边的那条宽路上的，只地头那边，似乎接的是你大伯家的地？”乔宝树凝眉随口一问。

　　“是呀。”乔小遇轻应了声，倒不由得想起大伯一家曾经往两家地界处扎木桩的事来。

　　当时大伯母直说她家这事做得合情合理，扎木桩只是为了拦住乔小遇家拉了牛车借道，免得碾硬了他家的地，可乔冉安便是再好糊弄，也知道这是他大哥一家存心找茬。

　　事情最后还是里正出面给说了和，只到底乔小遇家也只能在春耕秋耕时借道了，平日里便是连牛也不能直接拉着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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