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乔小遇几不可闻地长叹了口气。此前她一直以为傅娘子是个拎得清楚的人，可没想她娘就是拎得太清楚了，才显得头脑发涨、处处计较。

　　这作派倒与阿婆的那两个儿媳有什么区别？

　　若不是妹妹还得央了阿婆带，乔小遇直怀疑她娘可不会那么痛快地就对送乔阿婆钱物的事拍板。如今也是一样，傅娘子自以为暂不必为了旁的事去求乔长田家，所以并不想管乔长田家的事。

　　乔小佩上了前来，却也没有主动搬罐子的意思，只耸肩说道：“娘，您当初便用几双鞋垫子让菜粉婶子记住了咱家的小恩惠，爹去借土豆种时，长田叔可二话没说吧？怎么到了您这儿，却还推三阻四起来？”

　　“再说了，爹也没说就不顾家里的事了，总要先做完了咱家那些紧忙的活计才好去帮别人的，比如挖土豆……”

　　“至于砌山墙就先算了吧，背来的石头已用完了，爹这几日也只是忙了挖土沟，等入了秋，雨水不多，山墙大可拖些日子。还有那猪草粉的事，如今还是夏末呢，娘你咋不把明年开春时要做的活计也都给算上？”

　　乔小佩一鼓气说完，竟还偏过头去，朝乔冉安问道：“爹，您说是吧？”

　　瞧着妹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乔小遇直想给她竖拇指了，只方才这些话若是大人教训小辈的便也算了……

　　然而令乔小遇出乎预料的是，她娘并没有出言斥责妹妹。

　　“你倒说的占理，显得为娘十分刻薄。”傅娘子目光沉沉地瞥了一眼乔小佩，心中沉沉地道：“只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模样的。”

　　乔冉安微叹，轻笑道：“你娘这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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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已久不得见，黑沉沉的夜色下，各家院中看门的大黄狗均闭了吠声，似已睡得昏沉，可村庄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宁静。

　　藏在板壁缝隙里的老鼠都不约而同地外出活动了，它们不是争相着在楼板上跑来跑去，便是在窸窸窣窣地啃食土豆……

　　乔小遇听得一阵心烦意乱。

　　因她家隔了大村子有些距离，惯于夜中捕食的猫便很少“光顾”这里，乃至于家中鼠患颇重。若是在粮食留存颇少的日子倒还好些，只到了夏秋之际，堆了粮食的楼板便成了老鼠的狂欢之所。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她妹妹。

　　“姐姐，长姐的事你怎么看的？你说她会真有那么一天回来认亲么？”乔小佩终未忍住，径直翻了个侧身过来，嗓音含糊地对乔小遇说道：“我知道你也没有睡着……”

　　黑暗中，乔小遇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可那双眼睛却并未合上，而她也未曾接过妹妹的话头。

　　“你说爹娘可睡着了？”乔小佩又问。

　　然而旁边的人依旧没有出声应她，轻浅的呼吸声便如结了层薄冰的湖面般惊不起半分动静。

　　“咦，真睡着了？”乔小佩讶异了声，伸手便朝乔小遇的脸上摸去。

　　乔小遇的眼睛因已适应夜里的光线，所以能依稀瞧见妹妹探过来的手臂的轮廓……就当妹妹的手即将触到她的嘴巴时，乔小遇终于探出自己捂在被窝里的手，将妹妹的爪子给轻轻打偏了过去。

　　“你干甚？”乔小遇话音微凝地道。

　　“你果然没睡着！”

　　乔小遇听着妹妹笑嘻嘻的声音，以及当中略显兴奋的意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反问道：“你觉着何小知会跟爹娘所预想的那般……回来认亲？”

　　“为什么不呢？”乔小佩的语气里的“理所当然”与乔冉安夫妻俩如出一辙。

　　然而面对乔小遇的再次沉默，乔小佩却不知怎么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了。

　　乔小佩将自己的身体挪得与她姐挨近了些，才犹豫着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长姐？”

　　“你想多了，我都不曾见过她。”乔小遇感受到妹妹待自己的亲昵和依赖，话音不由得放柔了些，接着道：“你且想想，她如今或许已经成亲了……”

　　“既成了亲，回乔家村来认亲能图个什么呢？她若过得好了，你也不能盼着她回来会扶持我们家一二，因为这事儿，本就是家里对不住她。她若是过得辛苦，你想想你与爹娘无意识间打的那算盘，难道就不觉得惭愧么？”

　　乔小佩噤住了声，旋才发觉，她这一整晚都没得安眠的原因并非只源于对何小知的挂念。或许有意无意间，她已然将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姐当成了一根能让自己摆脱当前困局的浮木……

　　偏她还盼着这根浮木能自己划游到她跟前。

　　“我还以为你嫉妒她……好吧，我承认我有些嫉妒，大抵是在乔家村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而我不想再继续苦下去。”乔小佩话音沉顿地道。

　　“你羡慕她，可兴许她也羡慕你。”

　　乔小遇着意将“嫉妒”二字改成了羡慕，淡笑了笑，安慰道：“日子总不会一直苦下去的，但在咱家好过起来之前，你便不好得将希望寄托在何小知身上的，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晓得了……”乔小佩轻嘤了声，心头虽有几分沮丧之感，可这会儿她依偎在姐姐臂窝间，更多的却是觉得安宁。

　　姐妹俩终于沉沉睡去。

　　梦乡之中，是个烈阳高照的好天气，坡地里干生生的，土豆挖着全不费力，而她们的爹爹乔冉安则碰得了个好运气，将那鸡枞卖得了许多钱，还有那牛疫终究不曾传到乔家村，一家人再不必过得提心吊胆……

　　大抵，乔冉安与傅娘子的梦境也是这样一幅图景罢。

　　这户住在拖罗河上游的人家，日子过得实在紧巴，而他们是指望不上什么人相帮的，是以只能指望自己。

　　翌日天还未亮，乔冉安便早早起来将猪食煮熟了。

　　因不想再被媳妇儿唠叨，乔冉安觉着此番出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糟蹋他那双黑布鞋了，是以临出门时又折身回屋，自己趴在小床底下掏摸半天，终才寻出了两双草鞋来。

　　两双草鞋一新一旧，乔冉安并未多想，径直套了那双旧草鞋便出了门。

　　这天一如往常。

　　忙碌的手脚下，响起锅盆铲罐碰撞的声音。

　　傅娘子扯高了嗓门，朝乔小佩招呼道：“要死了啦，家私磕裂了还怎么用？乔小佩你做活便做活，倒像我才使唤两句你就不乐意了一般，尽拿着家里的东西发火……”

　　“娘，我没有，就是不小心手滑了。”乔小佩无奈辩解，然而动作终究轻柔了许多。

　　寻着茅厕后头的小土坡找了一早上白芨的乔小遇这会儿回家，听得妹妹口中依旧嘀嘀咕咕的，不禁微笑着扬了扬脸。

　　“挖了多少？”傅娘子一边用火钩将焐在灶灰里的土豆翻出来，一边回头问乔小遇道。

　　“不多，就挖了这一小篓子。”乔小遇轻叹了口气，将装了白芨的篓子朝她娘的方向轻歪了歪，道：“怕是烘不得多少。”

　　“没事儿，多少是些心意，我还担心着菜粉不敢给你长田叔用呢。”

　　傅娘子起身朝乔小遇走来，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柴灰，笑道：“你妹妹的情况既好得许多，咱家便也暂时用不上这东西了，改日得闲再去找了些备用也是一样的。村里这东西也不是随处可见，去镇上买又贵得要命，娘回头带了小佩去，你菜粉婶子便敢用了。”

　　“说来还是你记性好，娘带你去镇上时就只顾着送自己的针线过去。”傅娘子含笑的眼睛稍眯了眯，手指轻扒了扒篓子里的白芨，才又问道：“对了，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叫白芨。照长田叔的情形，还是研末了兑水喝比较好。”乔小遇浅笑了笑，接着道：“娘，我回头弄好了便扯半张草纸包着，你交给婶子时就说咱家是在墙边发现的，可别提什么厕所……”

　　“呵，你这促狭鬼！”傅娘子但看着女儿那双琥珀色的眼中尽是柔意，不由得直起身来，抬手轻戳了戳乔小遇的额头。

　　“娘总算看得开了些，锦上添花虽比雪中送炭来得容易，一包白芨粉也不见得就与那炭火一般重要了，而依家里的情形，能帮上长田叔家的地方着实不多，但终归是心意。”

　　乔小遇在心底这般念着，想起平日里每当自己往长田叔家门前走过时菜粉婶子总热情招呼她进去喝口水的情形，心情便跟着明媚了几分。

　　这里的人情冷暖，她都是能够真切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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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后，乔小遇便随傅娘子去地里挖土豆了。只天依旧阴沉着，傅娘子不得不暂将乔小佩送到乔阿婆那里。

　　乔小佩想耍赖毛，来回扭绞着自己沾了脏泥的手指头，低声道：“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地里？你放心，我一定不拖后腿的。”

　　在旁看过这情形的乔小遇直忍不住扶额说道：“事实是你真的会拖后腿。倘若咱们刚到地里便洒起了雨，你倒让我连猪草都背不成，便只能顾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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