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有为

　　龚箭果然没睡，他安分地平躺在下铺，脸微侧向窗台，月光隐隐约约地从墨绿色窗帘后绕进房间一角，静悄悄落在墙面上，隐秘得需要人眼在黑暗中适应下来才能勉强捕捉到。
　　陈善明感到诧异，他原本以为龚箭会强撑着在桌前赶报告，他都已经做好了强摁着教导员去睡觉的准备。但龚箭其实很少会任性耍脾气，他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很少因为自己的情绪而耽误真正重要的事，所以今晚在额头发烫的时候他就自觉地含起了体温计，陈善明顶替他去开思政课的时候他也没反对，直接上了床抓紧时间休息。
　　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烦躁得无法入睡，于是龚箭就睁着眼睛对墙壁发愣，脑袋还在理着明天红细胞的训练安排。

　　陈善明一头雾水地拉了把凳子过来坐在床前，他对于龚箭躺在床上不睡觉这件事感到莫名其妙。陈组长从来没有失眠问题，一直都是上了床倒头就能睡的主，早年常规部队的规律作息要求并没有限制他的睡觉时间，反而让他连假日都到晚上就开始准时犯困。

　　龚箭动了动眼皮：“报告我明天早点起来赶，不用担心。”陈善明一愣。
　　“报告我也可以写，明天的早训你不用参加，我可以给你找理由。”陈善明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下一秒被龚箭瞥过来的眼神打断。
　　“你不行。”龚箭的眼神认真，就这么径直对上陈善明的眼神，干脆利落地否决了陈组长的语言措辞能力：“而且我明早必须在操场，再不出现就太奇怪了，今晚你没帮我请假吧，还找理由？找什么理由？军队纪律全忘了？”

　　陈善明呆了两秒，看着龚箭以标准睡姿在下铺盖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对着自己训话的模样，陈组长欲言又止半响后叹口气：“你不能因为我对你的手段比较温和，就逼着我对你来真的。”
　　“真的吗，组长要对自己人上手段？”龚箭翻了个身，压根没理会那笔直坐在床头的人话语里威胁意味，他认识陈善明这么多年了，几乎没见过这人动怒。
　　很多年前在新兵营里的时候就这样了，陈善明的很多次口头警告就这么被搁置下来，从来没有真正付诸于行动，于是龚箭就认定了这个教官好脾气，露出一口小白牙越发不安分，直到最后惊动了范天雷才被狠狠收拾一顿。

　　已经闭上眼的龚箭突然一愣，也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错了，陈善明当年不整自己并不是因为心慈手软——从他在菜鸟训练营里对何晨光他们的作为就看得出来，陈善明从来不会顾忌那么多，想到什么就往死里整人。
　　所以陈善明当年之所以甚至有些纵容地对待龚箭，放着这刺头新兵不管，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引起范天雷的注意，让参谋长亲自动手来教训龚箭。
　　谁都知道范天雷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罚龚箭的程度与权力绝对远超陈善明，最后还罚出感情来了，就这么收下了龚箭做徒弟。

　　龚箭回想起那段峥嵘岁月，每一天都在被淘汰的边缘挣扎喘气，除了对他来说本就不轻松的常规训练还要应付范天雷时不时的突袭，生理与心理上都无限接近崩溃，可他就是没有倒下。他还记得自己抱着沉重的原木拼了命在操场上狂奔时陈善明就抱着枪在一旁懒洋洋地监督，不给他丝毫歇息缓过来的机会，一旦速度慢下来，陈善明反手上膛就是一发子弹准确地击在脚旁。
　　龚箭还记得自己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陈善明靠在树上悠闲的样子。对了，还有当年陈教官的反手上膛，这么多年了都是他最爱玩的把戏，很是在一群新兵面前耍了把帅，可惜正好对上第一排龚箭翻的小白眼，于是第一梭子弹就光荣地打在了未来的教导员脚前方。
　　引用当年龚箭身旁的战友苗狼的话来说，龚箭就是那种脸都吓白了还要硬撑着刺陈善明几句的人，所以众人解散以后也就只剩下龚箭一个人继续负重一圈又一圈地跑操场，陈教官在不远处的树下抱着枪时不时再来几发。

　　龚箭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很多年后的陈善明正皱着眉望着自己，脸上是探究的神情。
　　当年他俩都年轻气盛，掐起来的程度丝毫不比现在的何晨光王艳兵差多少，所以在龚箭回到狼牙逆战旅的那一天看到两个年轻人又在打打闹闹的时候其实有一丝怀念，随后带着笑意叫他们：“这俩人还打啊？”

　　这俩人还打啊。

　　龚箭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自然而然地拍了拍陈善明俯下身靠近他的脸：“我没事，放心。能撑过去。”
　　陈组长被教导员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呼吸一停，暗自琢磨着龚箭是不是已经烧坏了脑子，拍脸这种轻浮又带着点亲密的意味实在不像是龚箭能做出来的举止。

　　但龚箭没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他的眼神在黑暗中借着月光发亮，像澄澈的湖影和刀锋上掠过的亮光，直直照进陈善明的眼底，落在他的心上。
　　“陈善明。”这一次龚箭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善明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到。”

　　“...我希望你能把我当做真正的特战队员看待，而不是政工干部。一个最普通的流感而已，如果是何晨光发烧了你不会准假，更不会主动想借口帮他开脱，为什么？在你心中我不如他吗？你觉得我比其他人差吗？”
　　龚箭一连串的发问堵得陈善明无法开口，不解释不行，解释起来也不恰当。所幸龚箭并没有打算让陈善明为难，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们都很优秀，全国特种部队选出来的精锐，作为全军区的旗帜摆在那里，说出去都是一片称赞声，会骄傲是人之常情，我再清楚不过——”
　　陈善明兀地出声打断龚箭：“我让你休息不是看不起你。”

　　龚箭愣了愣：“我知道。”
　　陈善明继续说道：“如果何晨光生病，我不让他请假不是因为他体质比你好，是因为我通常下意识最先担忧的就是你，所以才会急着让你好好休息。...这么多年习惯了。”
　　陈善明苦笑着看龚箭：“从前我是你教官的时候担心你闯祸，担心你挑衅范参谋长太过火，担心你跑不下来拉练，后来你去读军校出国留学，我担心你又得罪人，担心你的新长官没有我这么善良——”龚箭翻了个白眼以表异议。
　　“现在我担心你不顾自己的身体强撑，担心你太拼命，担心你不懂劳逸结合，但是我忘了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列兵，你也成了为新来的一批小伙子们提心吊胆的教导员，我已经不是你的教官了。”
　　龚箭没有说话，陈善明头一次这么多话，也许是两人都吹了一天冷风的缘故，这个时候都敞开来说话。陈善明继续：“我只是担心你把握不好分寸，我从没认为你比任何人差，范教一天到晚嘴边不离你拿来压我的傲气，我当时都快抑郁了。”龚箭扭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勾起的嘴脸：“你果然还记着。”

　　他俩都记着当年的那点事，但现在的彼此都不再年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何晨光他们是军队新的希望，也是两人最初的缩影。陈善明和龚箭，已经从当年打打闹闹的毛头小子共同成长为特战组长与教导员，已经是新一代的军事长官与引路人。这一路走来时光飞逝得让人想要感慨，红细胞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当真称得上年少有为四个字。

　　陈善明语速飞快：“这是我欠考虑了，你有自己的把握就好，明早烧退了就准时参加训练，但是报告我今晚写。”
　　龚箭眯起眼：“你给一营写的报告通过率是多少？”随后翻了个身：“明早给我看一遍。”
　　陈善明拖着椅子坐回桌前咬牙切齿：“我当年就应该多给你来几梭子。”

　　龚箭的声音从后方适时响起，拖着长音像是终于感到困了：“陈善明组长，我说你不行不是不相信你，是我也习惯了，总觉得你没我不行。”
　　陈善明笑起来：“是啊，教导员，没你不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