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谙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梦里是纷纷的杂乱片段，看上去像是前世今生。
　　一会儿是童年的合欢树，我站在树下舔糖葫芦，等着一个人。那时的我虽离四岁远了两年，可还是一副瘦瘦小小的可怜模样，白色的连衣裙随风飞着，竟像是要飞去无回一般。
　　一会儿是天水街头，我趁着一股人流，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等我走出人流，其中某个富贾的钱袋便在我手里了。
　　一会儿是宽阔草原，我和苏日格比赛谁的马跑得快。风多是从北方吹来，打在脸上不是不疼的，可我竟觉得很舒服，生命亦在那时候得到舒展，被清风朗月涤出自然的味道。
　　一会儿是落日沼泽，我和常喜互诉心事的时分。我记得她虽然哭着，眼底却是有我的倒影的——许是从那时起，我真正走进了她的生命里。
　　一会儿一会儿……都是些记忆的碎片了。我的人生仿佛比寻常人荒唐许多，逃婚穿越当偷儿查案被求婚认亲甚至杀人，桩桩件件都像是轮回里的求不得，机缘巧合，倒是我错过了红尘千念，误惹了一念一劫。
　　可我劫难的尽头，会在哪里？
　　醒来时头昏脑胀，眼神连带神智都有些迷糊。
　　隐约看见床边站着个人，弱弱问道：“先生？”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传来：“你这女人一天到晚‘先生先生’地喊，就不知道羞耻吗？”
　　听到这声音，我立刻清醒过来，霍去病那副嫌弃的脸色尽显无疑。
　　我没理睬他，心伤自疗还来不及，亦是没有功夫开展新的阵局。
　　我自己撑着下了床，略过乜斜着眼看我的男子向外走去。脚步绵软，身子的移动竟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变形一般。没走几步，我就不得不停下休息。
　　“喂，你这女人才醒来就不要乱跑了，到时候我不好跟重大夫交待的……”
　　我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先生呢？”
　　“他帮你抓药去了，这才让我留下看着你，否则谁愿意盯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我懒得争辩，继续问道：“苏日格和常喜……他们在哪里？”
　　“他们被洗净了放在一个帐子里，重先生提议过几天把他们火化了……”
　　我点头：“这样最好不过……”
　　身子消散了，魂灵也不至于纠结于此，化了最好……最好……
　　“我想去看他们……”我直直盯着霍去病，“还请霍……将军……带路。”
　　听我唤他将军，霍去病似乎很受用，便悠悠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了。
　　他在某个帐子前停下，吩咐看帐的人退下，接着转身说道：“他们就在里面，你快进去吧，记得早些出来，待久了你身子撑不住的。”
　　我默然点头，轻轻走进帐内。
　　苏日格和常喜的尸体分躺在两张榻上，仿佛各自安睡。
　　可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我在帐内站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单单看着他们，良久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师傅说得对，我这最勉强的性子到头只会两败俱伤。此番，果然是伤得彻底。
　　许是我进帐太久，不知过了多久，霍去病急匆匆地冲进来：“喂喂，韩蕈你不会死在里面了吧，这么久都不出来……”
　　我本来没甚感觉，听他一说倒真有点头晕腿软。待他走近，我恰好又一阵晕眩，整个人向后倒去。
　　霍去病见势，赶紧扶住我，我亦顺势抓住他的衣服，结果导致最后我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无不尴尬。
　　身旁的男人有些僵硬，语气也变得木讷起来：“你……你这女人……赶紧放开我……”
　　我也想这么做，可以一动就晕眩一阵，不抓着他根本立不住。
　　“霍去病……我撑不住了……”
　　“喂喂……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跟重卿山交待啊……喂……”
　　正当我和霍去病相持之时，我听见重先生的呼唤声传来：“蕈儿……”
　　他走进帐子，看到我和霍去病的动作时面色一僵，随即走过来横抱起我，不着一话。
　　我也不开口解释，任由他把我抱回军营，喂食喂药。
　　那药实在是苦，我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扁着嘴表示抗议。
　　重卿山也是无奈：“军营不比城里，没那么多甜食伴服，你就凑活凑活喝了吧……”
　　我眨着眼作可怜状：“那我可以凑活凑活不喝吗？”
　　一旁的霍去病看了，忍不住吐槽：“韩姑娘你能不眨巴你的小眼睛吗？眨多了得针眼怎么办？”
　　我白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跟重先生装可怜：“先生……”
　　重卿山沉默了很久，半天才转头对霍去病说道：“霍将军，蕈儿由我来照顾便是，你去做自己的事吧……”
　　霍去病正求之不得，听重先生这么说，他随意打了招呼便走了。
　　重先生转头看我：“你当真不喝这药？”
　　我继续扁嘴，坚定地点点头。
　　他勾唇：“那我只好自用妙计了。”说着，他举起碗自己灌了一口，接着扶住我的头以口渡口。
　　我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变故，不知该做何动作。
　　到头来还是乖乖咽下了他渡来的苦药。
　　重先生似乎是单纯为我灌药来的，一口渡完并没有多做停留，立刻放开了我。
　　他依旧笑着：“还想再来几口吗？”
　　重卿山是个黑肚子……
　　在他的微笑攻势下，我赶紧拿过他手里的碗，猛地几口灌下去。
　　到了，我把空碗递给他：“先生，我喝完了……”
　　他接过放到一边，然后看着我，沉默不语。
　　一时间，帐子里的气氛尴尬到吓人。
　　我到现在才想明白，重卿山这人的仙风道骨都是装的，他的本性就是腹黑加闷骚，顶顶可怕的那种人，平时一声不吭，到关键时候就黑你一手。简直可怕至极……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才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本来被人亲了并不代表什么，可那人换成平时不露声色的重先生就值得重视了——若没有铺垫，他断断不可能做这么轻浮的事。
　　事已至此，我只好怀疑他是否喜欢我了。
　　“先生，你……”我凑到他面前，看他一脸羞赧，颊边烧起火光。
　　“你这两天有没有去看过木留？”
　　问出这句话，我和重卿山都松了口气——想想还是不挑明的好，一则我并不确定我对他的感情，二则苏日格的事刚过，要平复还需时日。
　　至于他怎么想，我不得而知。
　　“自常喜去后，他便把自己关在帐篷里，除了送饭的人谁都不被允许见他……情伤难疗，我倒是可以理解他……”
　　我苦笑：“生前不同衾，死后难结心……他这又是何必。”
　　重卿山望进我眼里：“你不是他，又怎么会知道他内心的苦楚……说起来，都只能各自承受罢了。”
　　“先生……”
　　他笑着，伸手摸摸我的发：“你放心，你的苦楚，我来帮你承受。”
　　我心下一动，低着头不看他。
　　不许……对我这么好。
　　世事无非花自飘零水自流，我穿越之后虽受到许多好意，却也大多照料回去，只因不想亏欠什么，日后我万一回现代了也没什么憾恨。
　　可感情不一样，我一旦接受，要还就难了。
　　因而我时时护着心事，不让自己轻易沉沦，才落得个冷酷骂名，让那么多希望变成虚妄。
　　所以重先生，请不要再招惹我。
　　繁华过后，锦灰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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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之后，火化仪式。
　　我看着常喜和苏日格躺在柴堆上，面色安然。
　　几日不见的木留果然憔悴了许多，一脸胡茬，眼眶红肿，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
　　“木留……你还有我们。”
　　他并不回我的话，只呆呆地看着汉朝士兵举起火把，点燃了柴堆。
　　火焰越窜越高，盖住了他们的身影。
　　我看见火舌吞噬了常喜的衣衫，火光腐蚀了苏日格的黑发。
　　这一场大火，是最后的道别，是我和你们……最后的欢宴。
　　愿慰你心。
　　有些烟灰随着春来的南风向北飞去，但愿是他们归了家。
　　重先生说道：“身子被火毁灭的人，灵魂能够上天。”
　　我呢喃：“是吗……那希望他们……能够到达没有烦恼的地方，不再流浪。”
　　重卿山看着我：“你也可以不再漂泊……蕈儿，我们回长安吧。”
　　我转头看了看依旧呆立的木留，看了看不断向北飞去的烟灰，终于点点头。
　　“好。”

《不许碰我耳朵》
擅长脑补的大白兔受X各种意义上的大佬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