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归

　　街心，一辆彩绘雕漆的华贵马车旁，紫衣雪裘的俊逸少年斜倚着车厢戏谑地将她望着，见她回头，笑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竟敢行凶伤人，不怕官府将你抓了去么？”

　　孟舜英冷哼一声，甚是看不惯他那一身招摇华丽的衣衫，更看不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嘲讽道：“如你这般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哪里懂得是非黑白？你尽管去报官，我倒要问问那些个官老爷，天子脚下为何还敢纵容这些歹毒之人逼良为娼！”

　　“啧啧啧，好大的火性，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干嘛噼里啪啦地就将我一顿编排？”

　　少年皱着眉不满的抱怨几句，随后扭头望向车厢，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公子，看来是个不识好歹的浑丫头呢，咱们还是别管这等闲事了罢？”

　　听他询问车厢里的主人，孟舜英不禁一愣，敢情这华衣少年只是个随侍仆从！

　　一个僮仆气质都如此不凡，那他口中的公子又是何等样人？

　　车厢窗帷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掀开一角，孟舜英警惕地凝视着马车小窗，却看不见窗帷后面的人，心中莫名地一阵紧张。

　　握着剪刀的手随着焦灼的心情越来越紧，那跪在地上的老鸨痛得牙关咯咯作响，脸上已然毫无血色，不住的低声呻.吟着。

　　马车里面的人似乎将周遭的一切瞧得极是清楚，温声说道：“姑娘，你若再不放手，怕当真是要闹出人命了。”

　　不疾不徐的语声，温润平和，一句简简单单的劝慰之话由他说出来竟似包含无尽的关切，就好像世上的任何人，他都会真挚的为之去考虑一般。

　　在他温和的语声下，孟舜英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老鸨登时瘫倒在地，浑身发抖，龟奴急忙上前将她扶起，见那把剪刀兀自生生插在老鸨肩窝，心下惊恐不已，颤声说道：“我去给您请大夫。”

　　老鸨白着一张脸摆了摆手，吃人似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孟舜英。

　　此时怡翠楼的护院们察觉异样也纷纷赶至了门前，见此情形又惊又怒，呼喝几声便团团将孟舜英围了起来，这些护院个个五大三粗，如今这情形孟舜英铁定是脱不了身了。

　　那老鸨心知已然得救，精神一振，恨不得把这个让她吃了大亏的丫头碎尸万段，哪有这么轻易放这她走的道理？

　　心念一转，顿生歹意，有气无力的吩咐护院们：“这丫头还干净得很，你们就好好享用吧，完事了便送给牛娘子，她那儿老光棍多，好叫他们也乐一乐！”说完便由着龟奴搀扶进了怡翠楼。

　　其余护院们听老鸨如此说，个个猥琐地哈哈大笑，高声在那老鸨身后说道：“王妈妈放心，您遭的罪咱们定叫这小妮子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其中一个护院更是旁若无人地笑道：“抓了这丫头咱们来猜拳，总得有个先后顺序是不是啊？只是兄弟们可要悠着点，千万别将她给弄死了！牛娘子……”

　　这些护院旁若无人地污言秽语，华衣少年实在看不下去，翻了个大白眼，扭头摩拳擦掌地道：“公子，要属下出手么？”

　　马车里的人沉默少倾，低声道：“急什么？”

　　这边话音还未落，孟舜英已纵地而起，纤瘦的身子像一头发怒的老虎一般疯也似地扑向其中一个护院，张口就咬住他右侧脖颈，狠狠地拉下一大块皮肉下来。

　　那护院惨嚎连连，摔倒在地，流了一地的血。

　　众护院见这女孩子如此凶狠，都不禁愣住了，一时竟没有人上前来抓她。

　　站在马车旁的华衣少年正好整以暇地看戏，此时也惊呼出声，叫道：“公子，你瞧！这是一头狼啊！”

　　马车里的公子低低一笑，颇为得意地道：“果然不出所料。”

　　言罢，便振衣起身，走下马车。

　　护院们虽早已看见这辆马车，却一直并未放在心上，更未曾将这马车旁的人与孟舜英联系起来，再说那华衣少年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他们也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在此瞧个热闹罢了。

　　此时，众人但见马车帷幔微动，驭车仆从立即放下脚凳，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车厢。

　　孟舜英不再理会那个被自己伤了的护院，也将目光投向那马车之上。

　　马车上的少年公子长身玉立，气质高贵，身着一袭雪白广袖长袍，白玉发簪绾着如墨长发。他踏着脚凳缓缓走下，白衣茕茕如一株遗世独立的莲，这一刻，暗沉阴霾的天空都似乎被他周身的光芒洗亮。

　　孟舜英的心怦然一跳，大着胆子看清了他的脸，眉俊目雅，温润矜贵，华贵威仪的气度即便已刻意收敛，也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护院们屏住呼吸暗暗揣测他的身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孟舜英目光与他略略相触，忽然自惭形秽，忙避开他眸光，低下头悄悄退了两步，她唇边下颌还残留着那护院脖颈上的鲜血，脏污狼藉，望之凄厉可怖。

　　公子游目四周，见那护院伤势不轻，缓步行至他面前，俯下身关心地问道：“很疼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馆？”

　　护院捂着还在汩汩流血的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风姿绝世的公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公子轻轻叹了口气：“你既然不肯去医馆，那这伤便是不要紧的了。”

　　言罢，徐徐站直身子，眼尾淡淡从几名护院面上扫过，温声道：“这孩子既是不愿留在这儿，你们又何必强人所难？不若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各位意下如何？”

　　公子的声音很平和很轻柔，可是这些护院听得出来，他清缓柔和的语声里有着不容违背与反驳的威仪。

　　一名似乎是头领的护院壮着胆子，抱拳说道：“公子为她说情，小人们本来不敢不听，只是这丫头是我家妈妈买回来的，就这么放了她，怕是妈妈追究起来小人们不好交代啊。”

　　公子负手而立，慢声说道：“自然是不能教各位为难。”

　　华衣少年自小随侍在这公子身旁，又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待自家公子吩咐，立刻取来一只钱袋递与那护院，露齿一笑：“这还是我家公子第一次为女孩子赎身呢，不知这些银子可够？”

　　护院头领双手接过，钱袋入手沉甸甸的，忙道：“小公子多虑了，小人们只要能向妈妈交差便好，不敢讹诈贵人。”

　　说完便向那公子深深作了一揖，领着几名护院退入了怡翠楼。

　　阴冷的天，北风席卷着大地，咆哮声肆虐着每一处角落，街道上除了那辆马车和驭车仆从，几乎不见行人。

　　怡翠楼门前，一个华衣雪裘的少年，一个天人之姿的公子，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女默然地站立着。

　　半晌，少女抬起头，防备地眸子磷磷望向公子，问道：“你将我买了，是要做什么？”

　　见她如此问，定是将公子的一番好意当成了歹意，想到其它地方去啦，华衣少年“噗嗤”笑出声，不怀好意地偷眼望向自家公子。

　　公子眼睛里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放柔了声音：“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强行带你走，请问你的家在哪里？”

　　家？她已经没有家了。

　　孟舜英强压心头悲苦，平静道：“我爹娘都死了，弟弟也不见了，我没有家了！”

　　公子微微一怔，问道：“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孟舜英牵过马，面无表情地道：“我要去找我弟弟。”

　　她紧紧握着缰绳，望着面前的高头大马，不由暗暗发愁，虽说她骑过牛，可这马却不知自己是否能够驾驭。

　　深吸一口气，她试探着扳住马鞍，小心而吃力地踏蹬上马，双手紧张地提着马缰，还不忘扭头对公子许诺：“你既然帮我赎了身就是我的恩人，不管我找不找得到我弟弟，三日后巳时正，我在此地相候，往后你便是我的主人！”

　　公子宁静地瞧着她生疏而笨拙的上马，眼底心思深不可测：“姑娘言重了，你若愿意，我府上倒是可庇护姑娘一二，只是怕委屈了姑娘。”

　　他这般客气谦逊，丝毫没有因为相救之恩有半分倨傲，孟舜英对他生出些些好感，点点头说道：“不见不散！”

　　他眉目弯弯冲她浅浅一笑，那一丝笑容如春阳照雪，醉了世间万物。

　　孟舜英怔然地望向他，他也正望着她，四目相触，瞬间火花，天地间万籁俱寂，万千红尘皆如云烟邈邈远去。

　　很久很久以后，孟舜英方才明白，就是这一次，他将他的身影深深地烙进了她心里。

　　此后的相知相惜，到最后的相伤断情，乃至相忘于江湖，她始终不曾忘记这寒冷冬日里他端方温润的笑容。

　　她垂眸转身，坐直了身子，双腿轻夹马腹，催马前行，杂沓的马蹄声渐渐响起，不多时一人一马便已消失在空荡荡的街道。

　　公子伫立在怡翠楼门前，目送她背影渐远，眸中亦有着难以言宣的光芒。

　　华衣少年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恍若未见。

　　少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小声惊叫道：“公子，您是在走神吗？”

　　公子恍若未闻，墨黑如夜的眼睛落在怡翠坊牌匾上，容色清冷：“传我令，命陵安府尹王文呈立即引咎辞官，自逐吾门。”

　　少年立刻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肃然道：“是！”

　　翌日，怡翠坊的老鸨和护院们，被上任不到一天的新任陵安府尹张荃，缉拿下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