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可及

　　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呢？

　　我最意想不到的组合，居然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

　　我僵直地站在门口，望着里面的一切，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

　　还是里面的人先瞧见了我，招呼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好，进去。

　　进去干什么呢？

　　我看着一脸紧张又无可奈何的女人，直直地走到她的对面坐下，她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目光尽处，都是他丈夫和儿子的身影。

　　虽然年老但仍很有气度的我的继父，年轻帅气的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

　　跟他们的眼神相触，我都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里，更不知道该用一种怎样的心情的面对这些人。

　　他们看上去也不怎么自在，本就不该同时出现在一起的人，勉强凑在一处，对彼此都是煎熬。

　　而唯一一个闲适淡然的人，此时发话了：“前阵子听溪溪说起过家里的事。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一家人就该这样多联络，感情才会深厚，不是吗？”

　　我那传说是一家上市公司大股东的继父连连点头，应道：“是，是……”

　　我的拳头紧握着放在膝盖上，浑身上下都肆意流窜着凉意。

　　一只温热大掌覆盖过来的时候，我缓缓抬头望过去，看到的他，唐林修，也正在看着我，眼里透着浅淡的笑意。

　　他像是在等我开口，只可惜，我这样不懂事又任性的人，没办法在这样的场合曲意逢迎，眼前的这几个人让我厌恶透顶，多看他们一眼都让我觉得难受。

　　我用眼神示意唐林修，说我想走，但他轻轻摇了摇头，看似随意，意思却不容置喙。

　　他让我留下，即便我什么都做不了。

　　上菜的时候，我母亲一家人还是有点放不开，明明也是有钱大户，但就是显得有些拘谨。

　　我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可身边的男人却一反常态给我布起了菜，时不时地还体贴地问我一句，这里的菜合不合胃口，跟家里的一比怎么样。

　　我心乱如麻，就算是回答也只是简单说几个字。

　　我自己对此并没感觉，但是这样的情形在别人看来，没办法不胡思乱想。

　　一顿饭吃下来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暗里内流涌动，表面却还一派平和，我那继父终于是坐不住了，斟酌了半天才开口说道：“唐总，今天来的匆忙，也没有准备，不如改天再约个时间，我一定好好招待。”

　　唐林修闻言淡淡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还是温和的，可说出来的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说：“听溪溪说，她平时跟你们见的不多，想来是徐总工作太忙，腾不出时间。今天这样冒失请你们过来，已经是失礼，以后怎么还敢打扰呢？”

　　我的继父，徐有梁闻言脸色变了变，饱受风雨沧桑的脸上浮现的是类似紧张后怕的神情。

　　唐林修的话，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听出来，他可不是真的在客套，他啊，是在替我质问。

　　甚至是……替我秋后算账。

　　徐有梁的儿子叫徐城，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他见自己父亲吃了瘪，可能是一时气不过，说话的语气就有点冲：“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怎么处理，也是我们说了算。”

　　话一说出口，还没等唐林修做出反应，徐有梁先低斥了他一声：“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闭嘴！”

　　徐城看上去还有点不服气，但依旧选择听了父亲的话。

　　男人们在说话，我跟我的母亲就像是两个局外人一样，相对无言，又有点坐立不安。

　　以前我们大抵就是这样的关系，只不过今天不同的是，主客颠倒，变成了我占上风。

　　我的靠山压制着她的男人，所以在我面前，她甚至都不敢看我，只垂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失着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生出一股难言的疲倦。

　　我是真的没法再待下去了。

　　唐林修先前像是在认真地同徐有梁说着话，但等我刚要起身，他看都没看我，却一把准确地摁住了我的手腕，注意力也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知道你累了，再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回家。”

　　这样的场合我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的，更没立场跟他发脾气。

　　可即便是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却半点觉不出喜悦，更生不出任何骄傲满足。

　　最后徐有梁一家走的时候，我的母亲起身走到我面前，面对着我低下了头，姿态卑微道：“以前做的是我不对，看在……你别放在心上，原谅我吧。”

　　我咬着嘴唇，没回答她的话。

　　待到他们走出去，我才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唐林修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方才的那些人也根本不在意，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轻松：“今天的考试怎么样？”

　　我点点头。

　　“你说的工作我已经交待好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他又换了个话题，“正好你快要毕业了，多积累点实习经验也是好事。”

　　我一边想他居然还挺懂这里边的门道，一边又迟疑着，我该全盘接受这样的好意吗？

　　包括今晚的事，让徐家一家人在我面前低头、向我赔罪，这样的好，我该欣喜若狂地、不加思索地照单全收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有些想不出答案。

　　想不出答案，他便主动替我做出了解答。

　　“只要是你开口的事，我都会替你完成，不要多想。”

　　“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他们家跟我赔罪。你看到他们刚才的样子了吗？他们因为害怕你，所以才不甘不愿地来给我道歉。”

　　“那又怎么样，宝贝儿，你只要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敢怠慢你，也会为以前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就够了。”

　　“徐家的人……他们、他们不欠我的！”

　　“你还小，心地还这么善良，所以才会被人欺负。”唐林修捏了捏我的脸颊，像是在说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还有，总是把委屈藏在心里，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一时说不出话了，脑海里只是想到了过去。

　　我在被他宠惯的无法无天的那段时间，可不是什么想法都跟他说，什么要求都跟他提，他也的确是对我百依百顺，什么都满足。

　　但当我知道这样的对待并不是无限期的时候，回头望去，唯一的念头就是，还不清了，怎么能全部还上呢？

　　我要背负着这样的亏欠，永生不得翻身，要一辈子都活在不安中。

　　之后如果不是出了那次意外，如果不是间接地还上了那些“债”，我是绝对不会回到他身边的。

　　事到如今，再追溯过往好像并没有太多意义。

　　只是那些已经化成了我的骨肉，牵动一下，还是四肢百骸地疼。

　　我垂下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低低地说道：“我是真的累了，我想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抱着书包缩在座位的一侧，看向窗外，脑子里乱糟糟的，具体在想什么也理不出来。

　　唐林修接了个电话，他说的话很少，但心情显然不怎么好。

　　“嗯，知道了。”很快他冷淡地应了声便收了线。

　　他跟谁通话我自然是管不着的，虽然我离得他这样近，能听到电话里的是个女声。

　　到了学校的后门，要下车的时候，唐林修握住了我的手腕，我不得不转头看向他。

　　“脸色怎么这么差？”他问。

　　我说：“可能是刚才吃的饭有点消化不良，回去吃点药就好了。”

　　唐林修又问：“今天的事还在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问，我居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估计连他也想不通我到底为什么要笑。

　　我忍着胃部的胀痛感，继续对他说：“你总是问我生不生气，可不管我生不生气，你要做的事还是会做，不是吗？”

　　唐林修的脸色比方才接电话的时候还要难看了。

　　眼见着他像是要把我赶下去，我先一步反握住他的手，一只手握不过来，就两只手包住，放在我的胸前。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虽然这样的好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徐家人在我面前低头，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场景，但真正发生了，我心底里也是痛快的。我不是那么单纯，也不是那么善良，别总把我看成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年龄已经够大了。”

　　我的话终于让唐林修的神情缓和了些许，他还不加掩饰地笑话我：“在我面前，说什么年龄大。”

　　我姑且算了算，他比我大了十二岁，而且很快就要过三十五岁的生日了，跟他一比，我卖老好像并没有什么优势。

　　可我不管，我就是要耍赖：“我就是已经够大了，我都要大学毕业了！”

　　“好好，都听你的，行了吧。”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

　　事实上，自那次意外之后，我重新回到唐林修的身边开始，自己仿佛就完全变了个人。

　　早前的我冒失冲动，不知人情世故，又有恃无恐，所以总是处于被动的位置，完全没自己的主心骨。

　　而现在的我呢，行事小心了，办事周全了，就连唐林修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能像方才那样不着痕迹地去哄他。

　　当初唐林修执意把我留在他身边，应该是喜欢我身上某点特质，当我所谓的特质都被磨去棱角之后，还有他喜欢的样子吗？

　　回寝室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虽然最后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我想，总有一天，等他发现我再不是从前的模样，就会厌倦的。

　　到那一天，我到底是轻松多一些呢，还是，不舍会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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