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

　　稍待片刻，秋锁阳匆匆赶来，目光随即在两人身上一瞟：“你们俩谁看病啊？”
　　“我哥，”明媚抢先说道，“他肩膀受伤了。”
　　秦玖臻并未接茬，只是抬头打量着秋锁阳，见她明眸皓齿，气质脱俗，浑身充斥着青春的活力，与豆蔻少女相比，竟也毫不逊色，可仔细算来，她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这样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也难怪会有人为了她，连命都不顾。
　　出神间，秋锁阳已然来到他身前：“别愣着了，快把领子退下来，让我看看。”
　　她的语气淡淡的，不带丝毫情绪，正同她脸上的表情，不见悲喜。
　　待她靠得近了，秦玖臻抽了抽鼻子，嗅到一阵清甜的香气，说不出那是怎样的味道，只是让人觉得踏实又舒心。
　　秦玖臻动作温吞，明媚看得心里直着急，便上前来扯了一把他的衣领，却不料用力过猛，使得他的上衣一下子全部滑下肩膀，落至臂弯。明媚霎时像是闯了祸般倒吸一口凉气，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带过一丝仓皇，还未来得及羞涩，却被秦玖臻脖颈下两条精致的锁骨吸引，傻呆呆地盯了半天，险些流出口水来。
　　“咳咳……”瞧见明媚的傻样，秦玖臻清咳示意，又抬手将右半肩的衣领提上来。
　　明媚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将目光转向别处，红着脸一言不发。
　　秋锁阳并不理会他们之间的“郎情妾意”，兀自拆下秦玖臻左肩头的白纱带，看着那片可怖的创口，也是心头一颤，她仍然面不改色，使用一贯镇定的口吻：“伤口溃烂得厉害，若再拖上些时日，我看你这条胳膊就摘了吧。”
　　“啊？这么严重？”明媚一听这话就更急了，于是扭头训斥秦玖臻，“我就说叫你早些来医馆，你还不愿意，非要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你要是变成残废，我就不要你了！”
　　秦玖臻低着头，也不反驳，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还有得救，不过按照严重程度来说，清理伤口会很疼，你要忍住。”秋锁阳说完，随手提来一个小箱子，打开之前，她停顿了一会儿，向明媚说道，“小姑娘，我为他清理伤口需要花些时间，你不如出去走走吧。”
　　明媚虽有些不解，但她非常愿意接受这个建议，医馆这么大，环境这么美，她巴不得借此机会一饱眼福，可又放心不下秦玖臻，这才犹豫着，将询问的目光投过去。
　　秦玖臻明白秋锁阳的用意，只是没料到她会想的如此周到，不由得对这个女子更加刮目相看，继而向明媚轻轻一点头。
　　得到他的应允，明媚开心得像只刚出笼的小鸟，欢欢喜喜跑出了门。
　　这样她便不会看到秋锁阳从秦玖臻的肩头刮下来的泛白的脓水，不会看到秦玖臻紧紧叼着纱布，任凭汗珠一串串往下掉却不吭一声。
　　明媚沿着石板小径随意地走，时不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高高的红砖墙将整座医馆围在中间，屋檐的青瓦在日光下明晃晃的有些刺眼，风吹动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知不觉绕过院子里的小路，转到厢房后面来。
　　穿过月亮门，是一个宽敞的大园子，红砖墙上不知是谁用利器刻下“百棠园”三个字。园中种植着大片的海棠树，被周围各色的鲜花簇拥着。明媚忍不住走进去，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桌旁坐下来，晒着暖融融的日光，斑驳的树影覆了满桌，没读过几本书的明媚也在这番场景中感到些许诗意。
　　偶有一片树叶轻轻摇晃着落在身上，明媚下意识将它拾起来，小心地放在手中摩挲，清晰的叶脉一条一条顺畅地伸展开来，仔细瞧，那些明显的叶脉四周，遍布着细小的、碎杂的分支，像树杈一样铺满整个叶面。
　　明媚将叶子拈在手里把玩着，莫名有种强烈的破坏欲，她也不多想，顺着叶脉的轨迹将叶子撕碎，摆在桌上，却又觉得可惜，然而她知道，碎了便是碎了，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完整了。
　　“是谁在那里？”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听上去似曾相识，紧接着有人迈着细碎的脚步往这边靠近。
　　明媚赶紧站起身，慌慌张张立在那里，内心戏十足：“这不会是什么禁地吧？不是误闯的人都要拉出去秘密处死吧？我可什么都没看见啊！”
　　待那人走近了，明媚顿时转惊为喜，忙不迭跑上前来套近乎：“姐姐，居然是你！”
　　“哎，你怎么在这儿？”半夏不禁诧异，回想起她正是自己昨日出门送药，途中救下的那个险些被买到莺歌院的女孩儿。
　　“我哥受伤了，我是陪他到这儿来的，”明媚仰着脸笑得乖巧，“馆主让我出来走走。”
　　半夏闻言便知晓秋锁阳的意思，也不过多规矩，柔声笑道：“那你随意玩耍便好，园子里岔路多，若是寻不到方向，可向附近的姑娘打听。”
　　“我知道了！”
　　半夏离开后，明媚松了口气，本打算在园中小坐一会儿，猛然想起秦玖臻来此的目的，可不只是为了那个伤口。她稍一思索，心下泛起嘀咕：“若是穆深藏在这里，医馆应当还有别的住处，我不如趁现在找找看，也免得小秦再费周章。”
　　于是明媚恋恋不舍地出了园子，继续往深处探索，试图在医馆里发现新大陆。
　　果然，园子后面还有两排厢房。
　　明媚神气地拍拍手，大摇大摆走过去，或许习惯了打探情报，明媚经验老道，越是窥探，反而越显得落落大方。
　　这里相较前院更为清静些，大部分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明媚不好贸然潜入，只在门前转悠，直到她发现第二排厢房中，有一间屋子是开着门的，这才好奇地走进去。
　　屋里不见人，但看样子应是有人住，明媚正觉得奇怪，背后冷不防响起一个冷冰冰的男声，在炎热的夏季生生冻得她直打冷颤。
　　“谁？”
　　明媚麻溜转过身来，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黑衣少年，一双冰冷的眸子紧盯着她，那目光尖锐得仿佛要刺穿她的心脏。少年的脸白得可怕，许是太久不见阳光，就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比明媚大几岁，与秦玖臻年纪相仿。
　　明媚猜想眼前的人就是穆深了，面对那样凌厉的目光，她一时无措，有股寒意从头顶灌下来，直凉到脚底。明媚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样呆呆地与他对视片刻。直到再没有勇气直视那双眼，冰凉的手心渗出冷汗，她实在待不下去了，逃命一般从房里窜了出去。
　　穆深没有阻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了，一步跨进房间，关门，燃一支熏香。
　　明媚就像见了可怕的怪物，一路跑到前院，才敢停下来捂着胸口喘粗气。稍作休息，感到胸腔里不再火辣辣的疼，便返回之前的厢房去找秦玖臻。
　　此时秋锁阳刚好为秦玖臻处理完伤口，秦玖臻疼的紧，还没缓过来，顾不得提起衣领，只伏在榻上咬牙死撑。
　　“小秦，你还好吧？”明媚在他身旁蹲下，轻轻拨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发丝沾了汗水，湿哒哒的黏在一起。
　　秦玖臻倔强地推开她的手，慢慢爬起来，小心翼翼整理衣衫：“我没事。”
　　“避免伤口再次感染，你这几天就住在医馆吧。”秋锁阳说完，也不多留，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玖臻歇了半晌，脸上才见得几分红润，他不再逞强，直接瘫倒在明媚怀里。
　　明媚低声附在他耳边说道：“我找到穆深了，他就住在医馆最后面的厢房，等你好些，我带你过去。”
　　“嗯。”秦玖臻有气无力地回应着。
　　明媚依旧喋喋不休：“不过……他好吓人啊，阴森得像鬼一样，还是我家小秦好。哎！对了，在这排厢房后面有一个大园子，风景可好了……”
　　秦玖臻累了，尽管明媚在耳边不停地叨念，也驱不走他的瞌睡虫，没过一会儿，就靠着明媚睡着了。
　　“小秦，小秦？”明媚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见他不动，嘟着嘴抱怨，“就知道睡，亏我还帮你打探穆深的藏身之处，你也不说报答我，我容易么，险些被他吓死！”
　　明媚即便埋怨，但也是真的心疼他，为了不把他惊醒，明媚不敢乱动。难得有机会观察秦玖臻的睡颜，明媚低下头，目光沿着他脸部的轮廓，如同画笔将他的眉目一遍遍描摹。
　　“小秦其实还挺帅的嘛，就是可惜有道疤。”明媚喃喃自语，指尖轻轻划过他左脸的那道长长的疤痕，神情恍惚。
　　一向警惕的秦玖臻居然没被她惊醒，明媚不知道他此时正深陷在一场噩梦中。在梦里，秦玖臻又回到十年前，他重新目睹了家门被血洗，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他却无力阻止，拼命地嘶喊也发不出声音，直到力气一点点耗尽，他一头倒在亲人的尸体旁，眼前愈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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