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

　　翌日，太阳爬上墙头，已经升得老高，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闹得正欢。
　　秋锁阳揉了揉微痛的脑袋，掀开被角坐起来，一点儿也不记得昨晚的事情。
　　“哎呦~我的馆主姑奶奶，您可总算是醒了，好几个病人在外面候着呢，要我过来问问，这病您还瞧不瞧了。”半夏赶紧端来一盆清水，调侃道。
　　秋锁阳一脸倦怠，伸伸懒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
　　闻言，她猛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来看病的都是些什么人？”
　　半夏见她急了，却是微微一笑，也不着忙：“城东李铁匠的婆娘染了风寒，连翘已经替他们拿了药；菜圃赵大哥被驴子咬了腿，苏叶正为他消肿呢；就是王大娘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还得你去给扎几针，她只信得过你，”说到这，半夏转了转眼珠，笑意更浓，“还有，那个方公子总是喊着这儿也疼那儿也疼的，非要你给揉揉才能好。”
　　秋锁阳突然顿住，抬眼愣了一瞬：“不用理他，先带我去看看王大娘。”
　　才到前院，就听见从侧厢房传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
　　“啊——疼死我啦——”
　　秋锁阳紧赶过去，只见菜圃赵大哥坐在榻上，整条腿肿得几乎上下一般粗，腿肚上有一道深深的咬痕，伤口周围已经变成青紫色。
　　“赵大哥，你的腿……怎么弄成这样子？”秋锁阳不禁纳闷儿道。
　　却听菜圃赵大哥哭丧着脸说：“你可别提了，谁知道昨晚我家那头蠢驴发什么疯，跑到菜园子里又啃又刨，我可是要靠那些菜养家糊口的呀，没想到我就打了它几下，那头蠢驴它……它居然咬我！看我回去不把它杀了，做成驴肉火烧，还要做驴肉馅饼！”
　　话音未落，在场的几个小姑娘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菜圃赵大哥既觉得委屈，又觉得颜面挂不住，红着脸闭了嘴。
　　“好啦好啦，我不管你回去把驴子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变成瘸子，就得先忍痛处理一下伤口，免得感染。”秋锁阳强忍着笑，又转头叮嘱苏叶，“小心一点。”
　　“嗯。”苏叶应了一声，低头仔仔细细为赵大哥的腿擦药。
　　秋锁阳随着半夏进了隔壁厢房，王大娘正伏在榻上叫苦不迭，一见她来，激动得就要起身去迎，奈何腰间刺痛难忍，只能僵直地挺着，险些从榻上翻滚下来。
　　半夏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搀扶，王大娘这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秋大夫，秋大姑娘，你可算是来了！”王大娘好不容易见了救星，死死抓着秋锁阳的手不放，生怕她跑掉一样。
　　秋锁阳柔声安抚道：“别担心，您快趴好，我这就替您施针。”
　　王大娘终于舒了口气，乖乖伏在床榻边缘，动也不动一下。
　　秋锁阳的动作很轻，玉指捻着一根根纤细的银针，扎在皮肤上竟丝毫不觉得疼，偶尔微微感到一阵轻痒。
　　半夏从旁时不时观察王大娘的神情，发现她似乎很受用，虽然发福的后腰已经被扎得像只刺猬，但她眯着眼睛，满脸惬意，就只差随口哼支小调了。
　　为王大娘施过针后，秋锁阳又开了几副药让她带回去，叮嘱她按时服下。忙忙碌碌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太阳已经向西斜了。
　　“我说大馆主，你还是去看看方公子吧，昨晚你醉了酒，是他把你送回来的。另外，小穆公子也醒了，而且……”半夏嘟嘟嘴，说话越来越小心，渐渐没了声响，“他们好像……见过面了。”
　　“什么？”秋锁阳一惊，觉得事情不妙，“我不是告诉你看好他们，别让他们碰面嘛！”
　　见秋锁阳皱眉，半夏一脸无辜，赶紧解释：“是小穆公子先来找你，过后方公子来问，我没有告诉他，他自己找去的。”
　　秋锁阳无奈，随手拿了金疮药和白纱带往方远蝉房里去。
　　“小阳阳，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方远蝉愁眉苦脸佯装委屈，剑眉下一双星目却愈发有神。
　　“气色倒是好多了，让我看看你的伤。”秋锁阳抬眼往他脸上一瞟，语气寡淡，随手扯开他的衣领，见伤口处又渗了血，顿时责备起来，“你就不能老老实实把伤养好，嫌皮开肉绽不够疼是吧？”
　　方远蝉更觉得冤枉，扁嘴道：“谁叫你那么重，把你抱回去，累得我半条命都快没了。”
　　秋锁阳一时语塞，只向他翻个白眼儿作罢。
　　为方远蝉的伤口重新换了药，秋锁阳正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询问他与穆深的事，不经意低头，恰好瞧见他手上新结的痂，一下子抓住了把柄：“你的手怎么了？”
　　方远蝉像是被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慌慌张张把手藏到背后，连连摇头笑道：“没事，没事。”
　　秋锁阳稍一思索，又想起半夏的话，拉下脸来质问：“你昨晚是不是见过阿深？”
　　方远蝉不明所以，懵着一张脸点头应道：“是啊。”
　　“你们打架了？”
　　“没有！”方远蝉答得干脆，继而话锋一转，瞬间泄了气，“他是爷，可金贵着呢，你不许，我哪儿敢碰啊。”
　　秋锁阳才不吃这一套，继续追问：“那你倒是说，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我……”方远蝉猛一抬头，正对上秋锁阳微嗔的目光，心里明白是自己昨晚看见她和穆深靠得太近，不由得醋意大发。可为了颜面，此事怎么好说出口，便支支吾吾，不知作何说法。
　　秋锁阳见他欲言又止，心下更是起疑，赌气似的撇下手里的纱带：“好，你不说是吧，我现在就去找阿深问清楚，如果让我知道你敢欺负他，我跟你没完！”说罢，秋锁阳大袖一甩，风风火火出了门。
　　“喂——我……我没有啊！”方远蝉见她要走，一时情急，竟忘了胸前的伤，欲将起身追出去，不小心又牵扯得伤口生生的疼，眼看秋锁阳背影决绝，转瞬消失在视线里，只留方远蝉独自一人在房中伤神感叹：“唉……小阳阳，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穆深房间的门敞开着，暖融融的阳光直接照射进来，屋子里安静极了，清风拂过鬓角，又在耳畔低喃。他靠在榻上，享受片刻安逸的时光，这小半生，不曾有多少闲暇的时候，似乎只有在秋记医馆，他才敢在无人之时卸下一身包袱，安心做个美梦。
　　“阿深，你感觉好些了么？”秋锁阳大步踏进门来，关切地问。
　　“锁阳姐。”穆深努力一探身。
　　“你快躺好别动，”秋锁阳紧走几步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又在他身旁坐下，“在这儿还习惯么？有什么需要就跟姐说。”
　　“嗯，”穆深轻轻一点头：“这儿挺好的。”
　　“该换药了，”秋锁阳面对穆深，除了关怀也多了几分谨慎，见他并不抗拒，于是小心地扯开他的衣领。
　　穆深的皮肤很白，像纸一样苍白，衬得胸前几道凝了血的伤疤甚是骇人。
　　秋锁阳一丝不苟地拆下纱带，又将备好的金疮药敷上去，再没听他吭声，索性向他发问：“昨晚……方远蝉你们……打架了？”
　　“没有，”穆深毫不迟疑，倒不像说假话，“只是碰巧遇见了而已。”
　　秋锁阳仍不放心，仔细检查了穆深的伤，确定没有出现新的伤口，便稍稍松了口气，还不忘嘱咐道：“你不用理他，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姐，姐替你收拾他。”
　　穆深一怔，不自觉扬了扬嘴角：“我知道了，锁阳姐。”
　　一时无话，秋锁阳心中自有疑惑，实在不明白方远蝉怎么就跟穆深过不去，非要追着他不死不休。半晌，她试探着问：“阿深，你和方远蝉……可有什么仇怨？”
　　“无仇无怨。”穆深淡漠的语气仿若这些都与他无关，面无表情也是他最常有的表情。
　　“那……他干嘛……”
　　“要杀我的人不是他。”
　　“嗯？”秋锁阳不懂江湖上错综复杂的是非恩怨，她目光殷切地望着穆深，眉间紧锁，“阿深，你告诉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深吸了口气，稍作停顿才听他缓缓吐出来，许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沉默片刻，神情有一瞬恍惚：“他们都说……我为了得到麟渊楼，杀了我父亲。”
　　“不会的，我才不相信阿深会做那样的事！”秋锁阳拉过穆深的手，语气笃定“一定是他们胡说！”
　　“锁阳姐肯相信我？”穆深钢刀一般尖锐的目光审视着秋锁阳的脸，用一贯不信任的口吻质疑，直到迎上她坚毅的眸子，心中莫名一暖，却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言语。
　　秋锁阳并不责怪他的无礼，只轻轻一声叹息：“阿深，既然不是你做的，就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住在医馆，谁都不敢来欺负你。”
　　穆深自顾自发呆，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秋锁阳说话，许久，他怅然开口：“让他们追杀我的人是江燃，这一切……应当也是他一早计划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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