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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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春


      殿外,霞光万道,暮色已渐渐四合,一片红光洒在琉璃瓦下,折出千盏曳曳金光。朝臣三三两两寒暄告辞,凑做一群向宫外去,宋子犹提了提自己那身织锦朝服,“呼,这事儿可算是完了,我这颗心天天就搁喉咙里悬着,再拖几日,我不得失心疯了我。”

      冯折拍了拍袖口,这才把眼睛从龙华殿那抹消瘦的影子上收回来,“你爹就在陛下跟前杵着,你怕什么?”

      “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没娶媳妇儿呢!”宋子犹认怂地退了退,压低了声音,“岑之,说句实在话,今天这事儿我还没太搞明白,就跟着你们胡闹了。”

      冯折也没指望他横着插这一脚就能明明白白,于是呼出一口浊气,缓缓告诉他,“前几日陛下召了我一回。”

      宋子犹没明白,“他知道了?凰凰那令牌不是你给的,他召你去做什么?”

      “他问我昭殿下此次回朝对大景的利弊,”冯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吴国陛下即便是个锤子,吴国的商贸却是五国经济不可缺少的环节,你以为我们这位陛下真是个不可一世的枭雄,连百姓生路都可不顾的?”

      宋子犹打断他,“我也不是蠢货,这我都知道,可凰凰怎么就认定陛下会帮她反水?若良嫔那个狐狸吹了什么枕边风,她这些小伎俩不就完蛋了?”

      冯折悠悠然道:“成则,我们这位陛下只愿意保聪明人。他原是不信任凰儿,一直疑心她与吴国皇室有瓜葛的,故而三番五次不着痕迹向她透露质子的状况,也不避忌她过问政事。如若凰儿当真是吴国派来的奸细,入宫之后一定会和这位齐昭殿下通气儿的。”

      宋子犹皱眉:“可我们都知道凰凰和吴宫没有瓜葛啊。”

      冯折叹了口气:“我觉得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要么是凰儿,咱们三个人肯定有一个命里带衰的。否则何至于不出半年,什么牛鬼蛇神都对我们这位月凰之命的小殿下虎视眈眈呢?还是一个压根儿没有半点城府,整日除了琢磨曲子就是琢磨吃的……”

      宋子犹眯着眼睛警告他。

      冯折从善如流道:“人美心善的小姑娘呢。既然所有人都认为她与吴国皇室有瓜葛,那她不如将计就计,干脆让他们抓到这梦寐以求的把柄,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摊开,景桁也只能到此为止。因为他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坏了他的谋划。”

      宋子犹哀叹:“下回你们小夫妻搞这七上八下九曲回肠的事情,能不能别捎带上我?我虽然不稀罕那官帽子,可我还稀罕命呢,再这么来上两次,我爹非得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不可,岑之你舍得吗?”

      冯折自然知道他马上又要提程远甄那事留下的摊子,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紫竹行宫回兰陵,路上遇刺之前,你问我鸿胪寺走账那件事,要从谁身上查起来吗?”

      宋子犹瞪着圆眼睛想了想,不大肯定地说:“二殿下?可是我当初就想问……这事儿怎么会牵扯到二殿下身上?”

      冯折压了压声音:“当日我预备让你釜底抽薪,而今你却不能这样做了。兰陵城西有一家‘醒春楼’你可知道?”

      宋子犹听了这话,唇边倏忽逸出一分略嫌诡异的笑意:“岑之,你居然还对这种地方有兴趣?我去告状,你怕不怕?”

      冯折把笑一收,面无表情道:“我就等着十日期满给你收尸。”言罢转身要走。

      宋子犹连忙把那点矜持扔到九霄云外,拽着冯折的腰带不撒手:“回来回来!醒春楼醒春楼,我有兴趣我有兴趣!你冯岑之冰清玉洁品德高尚,向来对我等嗤之以鼻!不过话说回来……我、你、老白李皖他们大多去城东的楼馆多些,城西有国子监,遍地跑的都是些乳臭味干的书呆子,醒春楼听着像个青楼,怎么开在那儿?”

      冯折把腰带抢回来:“程远甄事发,这些地方也应当有些草木皆兵了,老白派得上用场,你且叫他帮着打听,就知道这醒春楼做什么东西营生了……”

      宋子犹抱着胳膊,有些讶异:“我这为老上司当真为老不尊啊?怎的养了群小姑娘卖笑给大殿筹军资的吗?好些情深义重,好些女巾帼!我是不是得上报陛下,给他记上一功啊?”

      冯折摇摇头:“你这位老上司恐怕没那么简单,这十日你且把这醒春楼的底细摸了递上去,要证据确凿的,剩下的便是请罪,说再也查不出个什么了,后面的事情,陛下自有决断。这样你的脑袋也保住了,也不至于让刑部的人太下不来脸面。我总觉得……程大人这件事,只是个开端。”

      宋子犹连忙捂着这人的嘴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祖宗,您这开了光的嘴可别再往外蹦鬼故事了,我先替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谢谢您老了。”

      提起大理寺,冯折的心思倒有几分活络,缓缓露出獠牙:“说起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言闵了,不知道他想不想我,愿不愿意做个官玩玩,不然我成日对着你们这几张老脸,腻了。”

      宋子犹翻了个白眼:“还想你,言大公子可能巴不得您早点入土。”

      倒了一个良嫔,还顺势掰掉前朝一个司天监,秦凰的心情出奇地好了半个月,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手上的伤都一并愈合地快了许多,黄梅雨落了最后一场,冬风便斜斜地吹了几阵,秦凰心情好。搁在绮乐司里教琴的热情都高了许多。

      这日秦凰起得晚,错过了上早功练琴,出屋子时正见院里一株梅花枝含苞,房司乐领着两个小侍乐,人手挎一只竹编小篮子,採梅花采得尽兴,见了秦凰,还兴高采烈地招手唤她一块儿过去。

      秦凰见竹篮子里几朵梅花开得娇艳,如此一摘反而把好好一颗梅花树采成了残枝败柳,不太明白,“我看这梅花开得还不算好,这时候采下来是什么讲究?”

      “你不晓得,这是景国的习俗,”房司乐拈了朵娇滴滴还沾着晨露的花蕊,“咱们这儿有个传说,说是若将一年里最早开的那株梅花送给心上人,这二人的感情便能像初梅一般傲雪凌霜,坚贞不渝。”

      秦凰捋了捋赤条条的花枝,觉得这个传说实在更像花匠做生意的噱头,“还有这样的说法,可咱们宫里这么多梅花,谁能说清究竟哪枝开得最早?”

      “自然是说不清啦,到底只是个彩头,就和大年三十烧的头香似的,咱们也沾沾喜气求求姻缘罢了,”房司乐抓了一把梅花起来,“这颗梅花是绮乐司头一颗开花的,就当它是初梅了,摘下来洗晒干了,做香囊书签都好,即便是没有心上人,自己用这也开心呀。”

      又看着秦凰一脸笑眯眯的好哄,“你要不要摘,我再替你去寻个竹篮子来?”

      “我原不是景国人,这习俗也不受用的,反而糟蹋了,”秦凰连连摆手,又想起什么,抓起那人的袖子,压低声音,“我倒有一桩急事,房姐姐今儿打扫屋子时可有看到我的一支簪子?”

      话说自打秦凰从冯折那里找回自己那支金簪之后,因它形制乃公主所用,担心若随便放置被人发现了有疑,于是除却洗澡睡觉几乎日日揣着,从不马虎,也从未出过差池,可今日她这袖子里却一摸了个空,秦凰一愣,心下大喊不好。

      这簪子说贵重算不得多么贵重,可若说普通却也十分扎眼,细细算她如今常常往返各宫各院,如果是掉在路上,若掉在了哪位娘娘殿里……原先不急,这会儿找簪子的心却愈发重了。

      房柔皱了皱眉头,“簪子?是个什么模样的簪子,你且说说,姐姐也好替你留意。”

      “没事,既然姐姐没看见,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她既然不曾见,秦凰便随意择了个口子顾左右而言他,“我晨起远远听着《百凰曲》如今练得十分好了,陛下千秋听了一定夸姐姐指点有方。”

      房司乐笑她,“你同我谦逊什么,原就是你帮了大忙,若不是你恰巧入宫想出法子,恐怕再也没有我的功劳,即便陛下论赏,也应当有你的一半。”

      秦凰的心思不在寒暄上,怪她马马虎虎害得如今一个头更赛上三个大,正想随口扯上两句扭头找东西去,却蓦地被人一拍肩,还没反应过来,一回头时鬓间却陡然多了一支娇海棠。

      她身后的房司乐识大体,已经浅浅拜下去,“见过昭殿下。”见二人似乎还有话要叙,便知情识趣走远了。

      齐昭一身朱色长衫,白玉发冠,委实好一幅玉树临风之姿,他难得束一束发,才让秦凰觉得此人其实生得也没那么风流,还是有那么些个斯文人的模样在的,见秦凰还被他一吓得没回神,在她跟前摆了摆手,“怎么,本王难得梳洗得体一番,你就认不出啦?”

      秦凰把鬓间艳俗的大红花取下来,塞回那人怀里,“堂堂吴国殿下,怎么这般小气的?我当您这首饰少说也要送个金镶玉,一朵花儿就打发啦?”

      齐昭倒也不恼,把海棠捏在手里,这才道明来意,“我明日便要回吴国了。”

      “凰司乐给本王这清汤寡水的日子添了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别自然是要来道的,”齐昭一面说,又把海棠花别在那人头上,任秦凰反抗了也不管,“本王倒也想送你那些女人的首饰,但总觉得若真送了那些轻浮东西,凰司乐才要翻脸不认人吧?”

      秦凰也就依了,暂且允许那朵艳丽大花待在自己脑袋上,“殿下倒是知道我的。”

      “所以今日这道别礼,本王便先欠着,”齐昭如此一说,秦凰觉得这位殿下的脑袋也委实称得上奇人,这位奇人不等她开口,又说,“若之后凰司乐有难本王可一帮的,你便可用随时这份道别礼来换,如何?”

      秦凰横竖不亏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他这个想法漏洞颇多,十分能钻,“那奴才势必是要用这份礼去换吴国的田地耕作,商铺银粮,官衔贸易,什么都好了。”

      “只要凰司乐提了,本王大不了做一回昏庸无道的殿下,送你这些也不为过,”齐昭知道她是玩笑,于是也满嘴胡扯地凑近她,“即便是凰司乐想要个皇子妃做做,本王也无不愿。”

      秦凰点起一根手指,把那人从逾矩的距离推远了些,“昭殿下想必已经见识了奴才是个何等睚眦必报的人,若娶了奴才回去做皇子妃,那勾栏瓦舍,妻妾乐姬,奴才可是一个也容不下的。”

      齐昭被一语中的地戳中软肋,头痛地抚了抚额,“这天底下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女人?果然果然,也只有冯折那样的人精才能看得上你了。”

      “昭殿下真是日理万机,现如今连红娘也要一并做了呀?”这人怎么这么爱带人出场,秦凰不想理他,嘴巴又刻薄起来,想着叹了口气,“我同他之前没有那么简单,殿下不明白。”

      齐昭摇了摇头,“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你想的太复杂了。”

      “对了,替我向冯大人道个谢,那计是好计,策是好策,连带我那嵩表哥恐怕都靠他疏通才得与我交心一二,且不论他这些究竟为谁而做,本王心领。”

      秦凰愣了愣:“殿下早知道?”

      齐昭笑起来:“如若落鹓姑娘以一介琴师之身大隐于市,既能将吴国政事看得如此通透,还能对症下药,提早筹谋,本王才要疑心你的来路。”

      这句话最终成了秦凰与齐昭一别的最后一句话,第二日吴国使团便浩浩荡荡班师回朝,秦凰起不来,也没有去送。直到许多年后这二人再重逢,秦凰仍然记得那日寒梅攀上红墙开了一路,明霜傲雪,齐昭朱色的衣角在绮乐司的拐角消弭不见。

      只是,齐昭的话和他连带着出场的那位夜里又钻进秦凰的梦里,她适才想起坤元宫里得的那本《凤求凰》,这东西确实很冯折,他送东西也向来不需要什么理由,实用为主,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即便是这厮某日突然想到天气转冷,转头拿出一挂羊肉说冬令进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许是如此才有了这本一看起来就略有年岁的乐谱,藏青封皮,上书簪花小楷的“凤囚凰·琴歌”几字,不晓得是从哪个压箱底里挖出来的,秦凰把封皮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回也没琢磨出什么端倪来,便想冯折也许当真只是怕她帮二殿下编曲学艺不精,送了乐谱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呢。

      这么一想,她反倒觉得轻松许多,心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苦楚也悉数压了下去,索性求知若渴地哗啦一下翻开书页预备揣摩,却没想到才翻开一页,便有什么东西顺着书籍滑落下去,擦过秦凰的衣袖,轻飘飘地落在青瓷地上。

      一张初梅压花的书签,还存着梅花的馥雅。

      那本《琴歌》的头一页,正是当年司马相如那几句融尽楚辞骚体,旖旎绵邈的绝句——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

      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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