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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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执


      秦凰当真在昭承殿住了好些时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上书房替景暄的寿礼编写曲子,吃得好睡得也好,听说外头谣传她被景暄金屋藏娇,谁来找人这位二殿下都是一句不允,秦凰不但不恼,自己听得比谁都起劲,她这个能让向来景桁“倾心”,又让景暄“一反常态”的女人简直成了宫女女官们嘴里的风云传奇,各个版本的故事五花八门,由徐安平统一整理完毕,每三五日来换药时讲给秦凰当笑话听。

      这个徐安平即便是庸医,不出半个月也把秦凰的手治好了个七八,虽还不能弹出那些游园惊梦的曲子,供她作作词曲也算有余,最值得夸赞的是徐安平讲起八卦来确实厉害,一人可分饰八角,把那些碎嘴的宫女演得惟妙惟肖。

      秦凰这里闲的偷乐,也曾在吃桂花烙玫瑰饼酒酿小圆子海棠糕的时候会想起冯折来,于是她便也就问了徐安平,才得知朝堂那一头如今热闹得敲锣打鼓,好戏连连的。

      她一偏脑袋,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这么个故事。

      却说几个月前,前鸿胪寺卿程远甄被一纸奏折按上大理寺,指其贪污受贿勾结朝臣,更收买官家徇私舞弊多年,景桁大怒,一夜之间抄家程府满门,命宋国公送他儿子接了程远甄的位置,此事闹得朝中格局大变,人心惶惶。

      而这位程远甄的大女儿从前也是在文华阁同皇子之间一道读过几年书的大小姐,当年因与大皇子景湛情投意合,甚至险一些还真让程远甄成了实打实的国舅爷。可左右这大皇子是个一心建工的武将,这桩姻缘太薄,却让程家一系多年来同景湛一派关系密切,相互扶持。

      这层关系原就给景湛添上八十张嘴也说不脱贪污受贿之事的干系,往朝堂上这么显山显水地一杵,偏生对头那个少年还巧舌如簧,当朝三皇子景华脊梁笔挺,大言不惭御前进言道,“儿臣自不敢有意针对,然这位牢中的程大人亲口所言,说污款大都在华北一役上充军饷,儿臣以为此事蹊跷。”

      此事蹊跷,此事当然蹊跷,还用你废话。景桁竭力掩饰自己不耐的神情,只微微一点头,示意景华继续说下去。

      景华再一躬身,直面自家皇兄,端得那叫一个掷地有声:“先不说他程远甄一个鸿胪寺卿是如何盘下这巨富家资,单单说这年前的华北一役,缘由不过是我国与燕国边境产生摩擦,而后燕国进犯我国北部边线,我国率军反击。战事持续半月,并非大规模动兵,伤筋动骨的战事,户部支出的账目笔笔皆在案上!若真如程远甄所说,那与账目对不上的贪污款目皆充做军饷,那敢问皇兄一句,这足可支撑三月之久的军饷,究竟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又进了谁的口袋呢?”

      景湛冷笑一声:“皇弟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可不像三弟这般不知人间疾苦,领兵打仗,如何与你搬弄口舌是非相提并论?父皇!景华如今还在殿前与儿臣言之凿凿讨论户部,户部的各位大人敢不敢滚出来与我对质,当初华北一役,谁知道要打多久,边地本就疾苦,知州哪里给儿臣变得出钱来,儿臣这才几次三番去折子回朝,谁知户部这些小人迁延推诿……”

      冯折人在户部尚书身后,牙板端得辛苦,于是辛苦地叹一口气。

      “迁延推诿?”景华年纪不大,本事却显然不小,高声反驳,“想来皇兄甚少沾手六部诸事,便以为国库里的银子是随借随出的吗?那岂不笔笔账目都嘴唇碰牙齿,随意一磕便好?父皇……”

      景桁挥挥手:“户部尚书,你怎么说?”

      那位原就夹杂两位皇子唇枪舌剑之间的户部大员此时终于颤颤巍巍抬起头来:“陛下,当年,当年,华北一役时,大殿下的确因军饷一事与我户部有龃龉……但并非我户部迁延推诿,实在是……陛下也知道,当初华北一战前,河西先发了旱灾,那赈灾的款项刚刚拨出去,这筹备军饷,也是需要时间的,也许那军款拨地确有些迟了,可大殿下就这样红口白牙说我户部分文不拔,岂不置我户部于叛国之罪中,臣,臣万死不敢受啊!还请陛下明察!”

      景湛最恨这起子人搬弄是非的本事,当即长眉倒竖:“如此说来,倒是本王不顾灾民灾情,给你户部添了好大一笔乱子了?”

      景华疾言道:“皇兄这一手祸水东引是否太便宜,先不论户部是否有迁延之罪,皇兄只见眼前军饷不到,急了眼,又是如何与那鸿胪寺卿讨了这许多救命钱?一个鸿胪寺卿家财万贯,皇兄如若提前不知,又如何敢开得了这口?”

      的确,如果我们这位“带兵如有神”的景湛殿下不晓得这鸿胪寺卿肥的流油,又如何敢开得了口?

      景湛舌头打了个磕绊,眼睛下意识朝乌泱泱文武百官的脸上略过去,只一瞬,冯折悄悄摇了摇头,向下比了个手势,景湛这才猛然惊醒,双膝往金殿上砸的干脆利索。

      “父皇……儿臣一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钱款事宜,您是知道的!儿臣那时是急糊涂了,程远甄又一向对儿臣慷慨,儿臣不过希望由程大人的牵头,私募一部分军款,来日再补上这缺。如若户部当真这般缺钱,那朝中大员,兰陵巨贵难道不能为我等安宁边境出一份力吗?儿臣,儿臣罪该万死!竟也不知道这厮居然包藏祸心,污藏这等巨款,还请父皇治儿臣一个不查之罪!”

      孺子可教,冯折暗自点头,这时候甭管王爷您跟那些黑钱沾不沾关系,哭就完了。更何况……

      冯折不动声色向景暄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刚刚踩进这满殿的唇枪舌剑,正扮演一个懵懂不知的误点白兔。

      乌云密布之下,还有位孑然一身,不容小觑的二殿下。

      冯折这厢还未感慨完,恨铁不成钢的也不止他冯大公子一个,景桁袍袖一甩,案上那些墨渍淋淋的折子便悉数滚落在地,控诉这鸾台上中饱私囊的高官肥吏,怎一个字字血泣了得。

      “好得很,你们这一个二个,真当孤眼瞎耳聋,任由糊弄不成?”景桁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并不快,可偏偏没一句都宛如刀尖悬心,白虹削日,叫人不敢逼视他那双鹰隼般犀利锋锐的眼睛。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孤问你们,你们心中到底有否家国二字。”

      家国。

      这两个字在人心中浮浮沉沉,官帽底下一溜一模一样的嘴,一扇一模一样的脸谱,闭上眼睛是谁在说话都分不清。可膝盖跪下去,额头贴下去,那颗心是否也能端凿地一模一样,是否当真能把生民疾苦,哀鸿遍野烙在那颗为“大景千秋万代”而奔走的心中。

      堂下诸位惶惶而立,皆低目垂眼,小心翼翼交换眼神,衣角比他们的喉咙懂得叫唤,像是罗瑞祥和云锦记同台竞技。

      景桁不怒自威,视线从自家儿子的华服上,乌压压的官帽上扫过去,却倏忽撞见冯折那双“无知无畏”般剔透的眼睛。

      他仍旧一副把自己摘得干净的模样,哪怕早已卷进无数恶战滩涂,却仿佛还能保有一片“偏安一隅”似的,无辜地仿佛他方才哪一句都没听懂,连龙椅上这位是喜是怒都看不出来。

      可景桁偏偏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星相当吝啬的悲悯。这位呼风唤雨的九五至尊,胸中富有山川丘壑,如今天下都尽在掌握,又有谁敢这般多此一举?就连冯相……他的父亲,都自己都从未泄露一丝半毫的恻隐之心啊。

      “陛下,”冯折兀地开口,“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清查程远甄这笔巨富的来路,以及他背后是否有人依仗……至于军务消息,不如待事情彻查之后再行区处。”

      景桁瞧了他半日,冷冷道:“连礼部的人都比你们晓得怎么断案子,孤瞧你们干脆把俸禄送给礼部和鸿胪寺罢!十日,若十日之内你们这起子废物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孤绝不姑息!”

      秦凰听到这里,觉得这群人分明就是完全努力错了方向,可她人微言轻,区区一个内廷女官毕竟没那个进言的本事和资格,如此一想乖乖闭嘴。实际上,她在昭辰殿的这些日子也并未闲着。

      她在昭辰殿的这段时间里,从二殿下那里将那本关乎吴国的折子听了一通,这事儿原本是吴国有一群地头农户聚众起义,拉出了一面叫“陈家军”的棋子,自称为百姓谋利,而在吴国境内为非作歹。当朝吴王是半个草包,吴国能在五国之内立稳脚跟,靠的一则是人杰地灵,儿子们出众,二则是攀附景国,能辨形势,这农户造反的事儿一出,朝廷难免动荡,几位皇子借此机会蠢蠢欲动,相互狗咬狗,又牵扯出朝中官商勾结,皇子收买人心各色的破事儿。

      吴王原本就有心立储,便要在此事上看一看儿子们的高下,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从小在景国长大的五皇子齐昭。

      秦凰从景暄的话里听出些名堂,其实这事儿也不大难,显然谁能平吴国动乱,安朝中百官的心,此人就是吴太子的最佳人选。同样的,景国的哪位皇子若能得到吴国储君的支持,将来也必定如虎添翼。

      不若说三皇子景华是个人精儿,在许多年前景湛与景暄都对这位五殿下没什么兴趣的时候,这位三皇子已经同齐昭交往密切,这回立储之事更是想尽了法子替他筹谋,但显然,暂且还没有谋划出什么好点子来,吴国形势照旧水深火热。

      秦凰虽然看起来是在昭承殿吃喝玩乐,实际上实实在在办了些正事,她在心里把这事儿颠来倒去地过了小半个月,又将那位良嫔与齐昭殿下调察了个透彻。回绮乐司后没几日,秦凰便打发了个小宫女上长禧殿找宋子犹,自己则偷偷摸摸同房柔胡扯,说宸妃娘娘半月不见她今日寻了自己弹琴,要告假半日。

      房柔哎哎说好,又笑着问,“宸妃娘娘从前是最不爱这些丝竹弦乐的,怎么妹妹一来,娘娘倒成了个好音律之人了。”

      秦凰当然不是真正上长禧殿弹琴,经她如此一说,顾左右而言他地打发了两句废话,生怕露出什么端倪来,匆匆开溜。

      又说这个宋子犹晨起下朝,原本正在同冯折吃早茶,一讨程远甄贪污受贿罪行的厉害,他原本就不懂什么狗屁查案子,景桁还要和他玩最后通牒这一招,气得多吃了好几碟翡翠虾仁,又气呼呼地夹了一筷子凤爪,“我不管,这事儿你不帮我,岑之,你就得是天底下最不仗义的人!”

      嘴里的凤爪刚嚼了两下,便被宫人毕恭毕敬地打断,唯唯诺诺地凑到跟前来,“大人,外头有个绮乐司来的。”

      “嚯,绮乐司?”宋子犹暼一眼冯折,脸上一乐,“绮乐司的亲自来找人可不多见,还不快请进来,这可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冯折白眼,“说程远甄的时候死人一个,现在倒活了。”

      秦凰打发来的小宫女入宫不久,见了谁都哆嗦,宋子犹算得上好相与的,那小姑娘也实诚,秦凰迂回来迂回去地同她说了半天,她就记住一句,“宋大人,凰司乐斗胆命奴才来请您上梅花台,说是备了上好的茶水,同您叙事。”

      宋子犹被这句话惊得忘了咀嚼,再三确定,才问,“你没记错吧,凰司乐找的是我,不是冯折大人?”

      “不会错的,司乐说,是找宸妃娘娘家那位宋大人。”

      宋子犹转了转眼珠子,看着冯折,像推诿又像求救,“这是哪出?您给我提点提点,我好有数。”

      冯折脸上表情看起来是真诚地不知,“我上回见她,桂花都还开着呢,我比你知道的多?”

      宋子犹把宫女遣下去,一想没错,又不禁找他不痛快,“你倒是死的,二殿下都把你的人藏在屋子里半个月了,好大的心胸!”

      “半个月怎么了,”冯折悠闲地喝了口汤茶,“你觉得很久?”

      “显摆,”宋子犹掀了个白眼,“你好好说话,我正经问你呢!”

      冯折看了他一眼,夹了块水晶糕慢腾腾地嚼了嚼,“她想出法子找良嫔的麻烦,来找你‘将计就计’了。”

      宋子犹有意不解地凑近了点,“什么意思?这种事她为什么不找你,反而来找我?是不是她也发觉我比你靠谱了?”

      “这个么,”冯折思索了一下,“掉脑袋的事儿,她舍不得我去做,自然就要找你了。”

      宋子犹:“……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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