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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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帘


      实际上,景暄的这桩差事说难也不十分难,秦凰原本懒懒做着,却听说大皇子不知那哪儿知道了她这一遭,次日便宣了一众美人乐姬效仿,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他二弟弟死了这条另辟蹊径的心,包管他出不了头。
      秦凰原本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大皇子来了这一手,她便就想争出个高下来,不争还不打紧,一争便让原本悠闲的日子莫名地连轴转了起来。晨起她要去习乐堂练琴,吃过午膳后便挑了几个好的侍乐,一块到景暄昭承殿边上的书房谱曲子,傍晚房司乐传了饭时再回绮乐司,夜里再排《百凰曲》,虽桩桩样样都不大难,景桁千秋的曲子也一日练得比一日畅快,可秦凰原想趁着秋困混几天小日子,现下却忙得没空打盹了。
      几个和她一道的小侍乐原也怨声载道,因是为二殿下加的班,一时更不乐意。却因后来每回到书房谱曲都是秦凰查古籍,她们嗑瓜子零嘴聊八卦,除却最近她们快把满肚子的八卦聊完略有些无聊外,这桩多出来的美差倒还算得上十分好了。
      偏偏这么连轴转的时候,景桁还不太平,秦凰忙着查古书的时候,公公来传陛下请鹓司乐弹琴去;秦凰替侍乐们调弦教曲的时候,公公来传陛下请鹓司乐弹琴去;秦凰可算坐下来喝口茶,茶叶滚上杯子还没沉底,公公来传陛下请鹓司乐弹琴去。
      弹来弹去,景桁就喜欢听一首《凤栖梧》。秦凰实在不明白这支曲子有什么好听的,便只能把一切归根于景桁可能是一个执着而长情的人,可执着而长情的人只管支着脑袋瞌上眼睛品,只有秦凰困得两眼微红,生怕失态,生怕弹错,早已不再矫情的秦凰也只有在睡不够的时候才横生出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念头来。
      而这弹琴说容易很容易,说难却也十分难。容易的是《凤栖梧》秦凰闭着眼睛也能弹,难的是景桁待她的态度太过难以捉摸。回回她落座弹琴,景桁便差遣下一众侍婢,虽大多时候只是独处一室静静听琴,偶尔问些无伤大雅的话,即便她答得并不大好,景桁也起了兴致便打赏,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打赏得太多,秦凰每每走出龙华宫都不得不要沁出一手的汗来。
      秦凰思来想去,觉得现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景桁依旧不相信吴王真的就是如此一个棒槌,仍然有疑,要从她身上挖出点东西来,不知者无罪的,不算可怕;可第二种……无非就是景桁对她那份旁的心思仍然没有消,老天既给了她一张这样的模样,就势必要赏她许多承受不起的虎视眈眈。虽当初在紫竹行宫时荣贵嫔同宋子犹的那场对峙已经摆明了朝臣和她的态度,可她受到的恩宠和赏赐仍旧不是一个乐姬该有的量度,如若景桁顾及面子而不给她名分,却仍旧这么不高不低地吊着……
      秦凰揉了揉脑袋,头疼。从前她行走于这老院深墙,君心于她而言,实在不隔着什么。元徽帝宠女儿上天,巴不得一颗真心都吊在自己这心肝宝贝身上。如今这偌大宫苑,井而有序,荣昌依旧,龙椅上的人虽然换了张脸,可秦凰却不由拿景桁去和自家亲爹元徽帝比较了。
      是否从前那些偶得帝君宠幸的小美人,也要这样战战兢兢,这样前思后虑,这样……这样深切地感受到“朝不保夕”?
      这日景桁于后厅听曲时,正有大臣前来议事,秦凰原理应按规矩避嫌,景桁却只挥了挥手,让她继续弹,秦凰思虑片刻,着实觉着要求“避嫌”实在显得自己“太懂事”,圣旨在上,她一个“深得圣心”的乐姬,还是什么都别懂为妙,便大大方方退进帘后弹琴去了。
      帘后看得人影影绰绰,声音却清楚。宋子犹上御前这事就已经很是稀奇,还有位生人面孔,这二人中规中矩一拜,秦凰才草草听出那人正是当朝大理寺卿。  景桁手中盘一把琉璃佛珠,“程远甄挪用公款贪污受贿这一事,可是已彻查清了?”
      “回陛下,臣等不敢松怠,已彻查程大人在兰陵几座宅邸,近亲皆暂扣大理寺,然鸿胪寺卿……”大理寺卿看了宋子犹一眼,又改口,“前鸿胪寺卿,贪污受贿一事虽铁证如山,臣等却发觉此事有些蹊跷之处,实在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景桁斜斜看他一眼,“何处蹊跷?”
       “臣等彻查了程府及周院,程大人蛰伏朝中数年来屡屡受贿,偷瞒陛下大肆修葺程府,且往日为人阔绰,我等缉拿程府一管家,从他手里查出几本账目,根据上面的记录来看,府中理应藏有家财万贯,”大理寺卿略一哆嗦,诚惶诚恐地拜下,“然……然……”
      “然什么,”景桁冷笑一声,“卢卿坐赴公堂五载,断案时莫非也这般颠三倒四,言辞不清?”
       宋子犹替那大理寺卿接下话来,有条有理道,“臣等将程府搜了个底朝天,却只搜出金银细软十三箱,同所查所报之数大有差池,将程远甄关押大理寺严刑逼供后,程大人却称剩余污款并非为他所用,而是……悉数上报,为御影军年前守华北一役充作了军饷。”
      景桁眉头一皱,盘佛珠的手微微停滞,“孤这御影军保家国太平,华北一役又有景湛亲自率军,何时轮到他个鸿胪寺卿的头上?”言罢坐直身子,厉色道,“户部尚书可是死了,一口黑锅悬在他脑袋顶上,如何一概不知!”
      “陛下息怒,臣以为这程远甄一个将死之人,所言半真半假不可全信,若为保全性命胡乱一说也是有的,”宋子犹毕恭毕敬鞠了一礼,“只是若此事当真牵连兵、礼二部,恐怕朝中官员便不止区区一个鸿胪寺——”
       “臣等惶恐,不敢知情不报,还请陛下定夺。”
      “胆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当真以为孤是个瞎子,任他们来去自由!”景桁手中一盏玉杯掷地,碎得一片四分五裂,怒道,“孤赏你二人一副金字调令,查案之时见令牌如见孤,若再不把此事从头到尾彻查清楚,你这大理寺卿便给孤告老还乡罢!”
      再看一眼宋子犹,许有宋国公三分面子,语气稍许缓和,“即便把重刑悉数用尽,也给孤把程远甄的嘴撬开,若他再不如实坦白,”又略微压低声音,却决绝道,“他的妻儿可关押在大理寺?”
      他话至此处,秦凰是傻子也明白他言下之意,手下琴弦不免微微一顿,被景桁敏锐地捉进一耳,瞥了一眼帘后那人,又同宋子犹换了道岔口说,“既然你今日来了,还有一桩事理应由礼部也一并去办,吴国派来接五皇子回宫的使者已在路上,你同冯折二人切记派人护送齐昭,万不可有半分闪失。”
      秦凰一愣,她从前倒是听说吴国有位小皇子在大景宫中,已经待了许多年。说得好听是同大景皇子一道学习治国之法,实则不过就是个半软禁着的质子……恐怕就是这位齐昭。而后果然听宋子犹道,“臣定当安排妥当,护送齐昭殿下安全。”
      “吴国此番想来为立嗣一事,这几日你二人尽心些,”景桁又有意无意看了帘后一眼,仿佛极刻意道,“坤元宫的侍卫唯有见你礼部的腰牌才可放人同行,其余一概不允。”
        宋子犹老老实实答了句“臣遵旨”,殿外又有奴才来报,说礼部的冯大人前来回禀千秋宴席事宜。
      景桁揉揉眉心,命他在内室候着,因这实则算得上家事,又有宋子犹,便传了宸妃同如意公主来喝茶谈听,秦凰抱着白玉琵琶重新掀开珠帘时,正见冯折放下茶盏抬眼看她,两人相对看了会儿,又刻意躲着眼睛看别处去了。
      自鹊云之后,他二人倒没什么机会再见过面,冯折每隔三天上报一遍自己身体不适,仿佛真是被刺杀出了个不治之症一般体弱多病。秦凰当然知道他是作戏,荣贵嫔一案他做了个冲头,想必要在景桁演个捧不起的刘阿斗,如今看来演得十分成功,让景桁都怀疑莫非这厮难得进言的一本折子还真是凑巧瞎猫撞上死耗子。
      反倒是宋子犹老往秦凰跟前凑,充当信鸽一角,在秦凰耳边将冯折的事事无巨细地聒噪一通。秦凰嫌他烦,一面将冯折给她那支簪子藏进袖里,“宋大人若没什么事儿,我可要去练琴上功了。”
      宋子犹觉得这俩人分明心心念念着对方,他好心来牵线,偏还躲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合着老子我白辛苦一场,你俩还嫌弃我!”
      这屋子里暖烘烘的,秦凰照例只是搬了个矮凳弹曲子,也无多话,因原本是为了听千秋宴席安排,一众人只是频频点头听冯折上报诸多事宜。从今年设宴的台子从烨宸宫换到了东阳宫到大理寺卿的小老婆孩子今年六岁了需多加一张桌子,事无巨细,处处冗长,先把小如意公主念睡着了,也把秦凰的脑袋念沉了。
      冯折的声音有多催眠,她委实很有经验,儿时她任性妄为,总缠着冯折替她讲书本上她分明已经懂了的道理,钻进他怀里,觉得冯折的声音是天底下顶顶温柔的,低低地在她耳朵边上念诗,她梦里便都是甜的。
      如今年岁见长,催眠的功夫却一点没变,秦凰觉得眼前有蝴蝶飞,混沌着纳闷秋天哪儿来的蝴蝶呢,手下的力道一时没把控好,弦猛得一跳,“啪”一声断了。
      温和催眠的声音戛然而止。
        景桁从案几上微微抬了抬眼,略显威严地问她,“怎么困成这样,是孤让司乐来弹琴累着了?”
      秦凰一惊,忙去揉眼睛,忘了方才提神往手心抹了薄荷膏,抹得两眼红彤彤的泪眼婆娑,一面摇头,“是奴才水土不服,这些日子没睡好,宫中不似外头,自己一时不大习惯。”
      宋子犹被她这幅样子逗笑,秦凰瞪着眼睛去暼了他一眼,正看到冯折不动声色地把腿伸到宋子犹背后踹了他一脚。
      “小姑娘不懂这些朝政,自然也听不懂冯大人说的这些,如意早上起得晚这会儿都听睡着了,二十四部事务繁忙,也不怪鹓司乐困乏,”宸妃拍了拍怀里的小公主,又替秦凰打圆场,“说到如意,前几日鹓司乐相救如意之事,本宫还未道谢呢。”
      景桁倒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哈哈大笑着让侍婢取毛巾来给秦凰擦脸,“也罢了,这礼部诸事孤看十分得体,冯卿依旧做下去便是。二十四部事务繁杂,鹓司乐还要常常来孤这里弹琴,也确实辛苦——既然有孤的缘故,你又救主有功,今日命你来,原就是孤想着欠你个恩典,你只说说你想要什么!”
      怎么又是赏?秦凰擦着眼睛捉摸不透局势,觉得她入宫以来旁的都没有琢磨透,只看出了大景是个慷慨的国家,而景暄的大方应当有他爹的谆谆教诲,却几乎已经养成了下意识拒绝的习惯,“奴才已经受了陛下这样多的恩典,乐姬入宫本就是为了弹琴给陛下听,做本分的事,哪里受得起恩典。”
      “你既是吴王亲自进献的乐姬,自然与旁人是不同的,孤又如何能苛待了你。”景桁看秦凰半抱琵琶,缓缓擦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微微泛红越发动人,一时不知是何作祟又说,“你若无所求,不如孤便赏你一个!如今你进了宫,自然应求的是个平步青云,落鹓二字配不上你,孤亲赐你一个封号如何?”
      御赐封号算得上是大恩,从前只是后宫宠妃的恩典,现如今虽有宫中官女子封号的先例,却大多是立下赫赫功名之辈。这样的大恩会落到自己头上,吴王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的,秦凰不用脑子也知道天下男人大多同乌鸦一般黑,求而不得便视若珍宝——好在如今她只把名字当一个没有意义的称谓,即便是天王老子赐的名也没什么了不得,景桁也不等她无谓地谢恩,自顾自又说,“孤看‘凰’字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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