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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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乐


      打鹊云一路回兰陵已不过两三日脚程,这一路惊心动魄,一雨洗尽残暑,北方微寒,已然过了再能着半臂的时候,待市集喧嚣由远及近传来时,秦凰才从马车里撩开薄纱帘,都城兰陵二字雄伟地远远越于城楼之上。
      早已有大队衣着光鲜的人马在城外候着,见了景桁的车马,一并倏倏拜下,大喊“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恭迎二位殿下回宫,殿下千秋”云云,那扇古老的城门才终于在景桁令下缓缓打开,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叹,如哀悼秦凰这一段未卜的重来。
      可秦凰这一刻钟里,却并无哀叹了。  车马缓慢,北街冗长,足够秦凰细细看每一张牌匾和每一张脸,哪里原应是茶楼,哪里是戏台仿佛仍旧依稀可见,可六年太久了,久到兰陵的沿街景致早早换了模样,久到再没有人认识她,会同她曾经秋狩归来时在步撵里那样,喊她一句“小殿下回来啦”。她设想过无数次重回兰陵的模样,唯独没有这一种,许因物是人非到这等田地,这一颗乱跳的心便偏偏沉寂下来。
      她想起冯折说的话,说景桁是个好皇帝,冯折从不是个空口胡说的人,而她只是打心底里不愿承认这件事,秦凰没由来地问采苓,“兰陵美吗?”
      采苓正趴在一旁兴高采烈地看风景,经她一问,热热烈烈地说,“都城自然美吧,这样太平盛世的景致,吴国哪里看得到呢,到底是顶富绰养人的地方了!”
      “太平盛世,”秦凰望向越来越近的皇城,没由来地出了神,又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回答谁,“那是很好。”  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如今她的步撵没有资格再从宣武门入内,只在宣武门外扭头上了西侧,不出几里外开了一道旁门,两个双飞髻柳黄色衣着模样的姑娘引路向内而去,不多时便有烫金牌匾赫然映入秦凰眼帘,绮乐司不同于紫竹行宫那般别苑静谧风姿,反而五光十色,韵味十足,一扇红漆雕花大门上刻一副宫商角徵图。
      这便是内庭二十四司之首的绮乐司了。
      采苓扶着她下步撵,秦凰却心不在焉地打量,如今宫里竟也变了个翻天覆地的模样,处处修葺得红砖金瓦,连从前教训下人的教坊里都翻了个新,成了绮乐司这样流光溢彩的地界。
      一旁的奴才当她是被宫墙惊愣了神,笑呵呵说,“咱这绮乐司是六尚局最气派地界,陛下来这儿那可比去娘娘宫里还勤,鹓姑娘好命!司乐的名头,外头可是抢破了脑袋也得不来的。”
      秦凰微微点头道“有劳公公”,见内堂有几个竹青衣裳的姑姑急急地走出,衣着较方才那些带路的姑娘稍显华丽些,见了他们,挂上一脸和蔼可亲的笑来,“这可是新来的鹓司乐?远远看着果然是天仙下凡一般模样。”
      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礼,喊那人“房司乐”,又说,“奴才这便交了差,把落鹓姑娘送到您手上了。”
      近看那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模样,看起来却极有精神,打扮得又时兴,赛得上乐班里头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拉起秦凰的手拍了拍,冲公公施施点了点头,“哎,公公安好。”
      又扭过头去看秦凰,“鹓姑娘年纪轻轻能成司乐,果然是不同常人,日后便在此处住下,平日里弹琴作乐也在这里,我姓房,单名一个柔字,叫我房司乐还是房姐姐都好,咱们虽早你些时候入宫,却都是好说话的。”
      秦凰一一应允,规规矩矩喊了一声“房姐姐”,房柔便乐起来,温柔地拉着她进了绮乐司,走过一条木头铺的长路,指着面前豁然开朗的间间幢幢,盖了纱幔青云的屋子打点得同九天仙境,同她说,“这是花房,这是乐堂,这是厢房,如今侍乐是六人一屋子,司乐二人一室,你便同我住西厢房,若想一人一屋,那就须得是尚仪之上涉前朝的女官了,那些大多原就是高官女子出身,咱们也不指望了。”
      “绮乐司除却你我,上头管事儿的有位娄尚仪,我们暗地里都唤她娄夜叉,只私下说说,因年纪大些资历又深,待下头极是刻薄严苛,见了她只规规矩矩就是,也挑不出你的错来。”
      她此话刚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严厉的呵斥,凶巴巴喊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陛下千秋在即,青天白日竟就敢偷懒了!”
      秦凰一惊,就见一神色庄重的女人微微昂首阔步走来,年纪略长,也不似房柔那般梳妆,反道刻意连唇绛都点得更深,俨然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又听见房司乐毕恭毕敬地唤她“娄姐姐”,忙低头去行个周全礼数。
      “娄姐姐安好,”房柔攒上一脸暧暧的笑,“今儿个陛下新封的鹓司乐入宫,我带她转转,四处熟悉一番,这便要去练琴了。”
      娄尚仪轻哼一声,眼神也不在秦凰脸上停留,“有什么可熟悉的,来了绮乐司知道怎么弹琴,旁的日日住着便都知了,兜兜转转!”
      房司乐尴尬地张了张嘴,秦凰缺从善如流地接了话:“尚仪教训的是,落鹓今日初来乍到,怕不懂绮乐司的规矩,适才拖着房司乐一问究竟,是不曾思虑周全了。”
      娄尚仪扫了秦凰一眼:“你不必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来讨好我,留着这张蜜糖似的嘴巴哄归人开心去,在我这里最没用,不如把旁门左道的花花心思放在弹琴上。”
      秦凰吃了一口冷风,初来乍到更不好多话,一边被房柔哎哎地叠声拖走了,“你同她说不明事理的,只管答是少些麻烦,她原也不至于这样,只是陛下千秋就在眼前,这一个个排得却不大好,气性儿一时上来了。”
      “陛下千秋?”
      “腊月初八,”房司乐带她进了一间不大的厢房,想来便是所住的西厢房,屋子虽不算大,倒十分整洁,递给她一身竹青的衣裳又说,“陛下如今主张廉清简朴,日常也不铺张设宴,宫里只在每年陛下千秋才大办一场,各宫各院,朝堂大臣们悉数到场,自然是懈怠不得的。”
      秦凰一愣,想起先前似曾听说景桁生于初冬:“叨扰房姐姐这么久,耽搁姐姐练琴了。”
      “瞧我只顾说,忘了正事儿,”房柔敲敲脑门,“从前听说鹓姑娘的凤栖梧天上地下一绝,巴巴儿盼着想亲眼一见,今天可要给姐姐这个面子。”
      绮乐司身为内廷六部之首,总不是因它造得气派且近后宫,而是有陛下青睐,侍乐众多声势浩大的原委,听说景桁未登基前曾偶尔听得一首《百凰曲》,几十尊乐器和鸣而出,八音迭奏声振林木,景桁念念不忘多年,登基后却再不能找到一位乐师奏出这支曲子。如今国泰民安女官当政,想进宫飞黄腾达的女子摩肩接踵,这位景王陛下便顺水推舟地拨了一批进绮乐司,命她们日日琢磨《百凰曲》,要在千秋宴上一听。
      可尽人皆知《百凰曲》乃前朝乐姬为贺元徽帝六十寿宴而作,只在前朝廖廖当局几人中流传,民间依葫芦画瓢地仿过个模样,现下楚国早已灭了六年,更何况如冯折所说,景桁登基后清洗前朝旧臣,以莫须有的由头把从前前朝的那些人事都断了干净,连帮他篡权的老人都莫名得死的死削的削,这支曲子自然在民间也早早失了传。大多侍乐从没听过这样一支曲,既然不曾听过,自然只能胡乱一弹。
      秦凰走进习琴堂时,听到的便是三十来尊乐器各自互不干扰,胡乱奏出的一段稀奇调子,各自管各自弹得很是动情,可搅在一块儿那真是牛鬼蛇神各出奇招,秦凰觉得蔚为壮观,同时认定景桁听去若是没有当场气绝,那他想必是个心态很好的皇帝。
      而偏偏这支《百凰曲》秦凰是会的,因作这支曲子的乐师,正是秦凰当年在宫中习乐的师傅,她不但会弹,若仔细向上撅一撅,这支曲子还有几调是她提的意。众侍乐见了秦凰倒也不多惊讶,只行了一礼,又自顾自练那不着调的曲子去,房柔眉头紧蹙,“鹓妹妹瞧,弹成这般模样,莫说是娄尚仪,连我也心焦。”
      秦凰咽了咽口水,心中暗想我如何不心焦,我比你们还急,生怕她师傅听了这曲子起死回生,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也要和她殊一死战,“既然是许多年前听的,许陛下如今已经不大记得了,咱们只消弹出个大致,想来便能过关了。”  房柔又忧心忡忡,“这个‘大概’又怎么琢磨呢?”  秦凰笑着摇了摇头,“不急,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的秦凰还并不知情,绮乐司岁月静好,后宫却早已乱成了一窝蜂,她这个“区区不才”的小姑娘还没进宫就胁迫当今铲除后妃,早已成了后宫六院里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话头。  当朝后宫的大红人,除却极受宠的宸妃一派,便是以“权”当道的大皇子养母曦贵妃一派,兄长在兵部呼风唤雨,膝下更有“嫡长子”,永延殿自然是最热闹的,连丫头都比不得宠的小美人高上一头,那些“臣妾”或是“妹妹”,连曦贵妃娘娘的一个眼角也见不着。
      芜芳阁那位半高不就的良嫔满脸端着笑,“姑姑有劳,臣妾们今日特来拜访贵妃娘娘,哪怕是不吃茶,也总要见了,将这些礼品物什相赠给娘娘才是呀。”
      姑姑脸上恭敬,嘴上利落,“主子们回吧,这些东西,我们永延宫尚还不缺。”
      一群连主位都坐不上的小主子们讪讪,心中有火,却怒不敢言,至多在肚子里腹诽一句“有什么了不起”,老老实实地回了。
      “了不起”的曦贵妃孟司韶这会儿正懒洋洋地搅着一碗银耳羹,她面前这位生得比山水墨画还清淡,说起话来柔声柔气的,“姐姐这儿总是热闹的,这些新人一入宫,旁处不去,巴巴儿都往姐姐这儿来呢。”
      曦贵妃轻蔑地“哼”了一声,“一群见风使舵的蠢货罢了。”
       “孟将军手握兵权,在朝势力雄厚,兰陵贵胄自然是人人都想攀上一脚的,”婉妃笑,见她银耳羹甜腻,体贴地奉上茶,“想必是没能沾亲带故,这各门各派才婉转地换了思路,撺掇这群美人凑上跟前来叨扰姐姐了。”
      曦贵妃嫌弃地瞥了一眼宫门外,“亏得我家那两个侄儿都是直率莽撞的愣头青,又早早定了亲事,冯家那个……哥哥虽然滑头了点,姑娘还算老实,总免了被哪个妖精勾了魂。”
      婉妃千百般遂她的意思,“孟稍弟弟如今在御前行走,又有大皇子这样前途无量的长子,日后品阶必然只增不减,那冯姑娘才情兼备,虽赐婚与咱们孟家是高攀,总也还是好的,只是冯家那位在礼部的兄长,也太不会做事……”  “礼部送进绮乐司那个?她能太太平平入了宫,是本宫看低了她和礼部的本事。”
      婉妃顺她的气,“依臣妾之见,不过是荣贵嫔露了马脚,遭人反将一军,倒也未必是这妖精有什么本事,恐怕不过是十分狡猾罢了。”
       “本宫原本也不在这个蠢货身上放什么心思,”曦贵妃看她一眼,“谁曾想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人没给本宫搞下去,倒把自己弄死了。”
      “那是她愚昧无知,又不善变通的缘故,同娘娘有什么干系?”
      婉妃从容地替曦贵妃从四四方方的糕点盒子里取出一叠粉粉糯糯的海棠糕,毕恭毕敬地递上去,眉眼梢都带着谄意,“宫里的女人,一茬更有一茬新。”
      曦贵妃斜了斜眼,一屋暖暖茶香添了氤氲,影影绰绰,晕了微弱的白光,映得那人一双瞳仁温柔又细腻,弱柳扶风,仿佛真是个毫无城府的弱女子,于是她也挂上虚伪的笑来,亲切抚上婉妃的手,“你父亲也是个明事理的,如今阿湛失了鸿胪寺,老三那个滑头的独掌刑部与御史台,若非你爹有眼色辟出一个大理寺,恐怕那个要只手遮了天去。”  “至于在这宫内,能不能做本宫的棋子,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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