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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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主


      冯折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知道她这句话原是说不出口的,便兀自接下去:“也不为什么,就是知道你还在这里,那就很好了。你恐怕是不愿意见我的,我也……不想再去打扰你了。”

      可谁知,他寻了六年的人一夕乍见,却是这般光景。

      一时两人默默无言,一道火折子幽微的光,却依稀让两人的边界模糊了起来。

      秦凰知道,冯折应该是在找她的,她也知道这人有些手腕。她在吴国声势大造,心里却在自己跟自己打机锋。一年,她是想要见到这个人,大声质问,大加指责,然后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两年,她寻山问水,见才子佳人,影子里却全是他着青衫时少年的模样,她怨恨自己,竟然还想着这个人,念着这个人,希望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他。可三年,四年,五年过去,她掬引江湖一瓢水,满眼赤色民情,在笙箫楼里大展威风。一步步与冯折背道而驰,却只是一点点把自己推向逃避的深渊。

      第六年,她已经不再想要怨恨他了,也,不想再见他了。

      她一直以为,只要他愿意,他一定能找到自己,哪怕这不是她的本意。而这个人六年来一条消息都没有地给自己,也从不出现,她便渐渐觉得,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无足轻重的一片枯叶,衰落了,便糅化在土地里了。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曾经她的“岑之”,如今景国的冯大人,也不过是个柴米油盐尔虞我诈里分身乏术的普通人。

      就是六年前那一场城池荒败,让她彻底忘记了这一点。

      她正欲再开口追问,却发现心头无一字坚实笃定,很多答案,这六年里她自己都已经寻到了。

      “我说这些,没有要开脱什么。可能是这样的情形里面,我也不晓得该和你说什么,既然避不过这一遭祸,我自然也避不过同你坦白,迟了这些年,你不肯接受,我也理解。”

      秦凰抬眸,一点晦涩的温软情绪闪瞬即逝。冯折的话音很轻,像是在刻意保护如意的一夕安睡,却又像是不忍心惊扰她沉睡了六年的忧怀之情。

      她的心蓦地一软,那些张牙舞爪的冷淡和避忌便有些偃旗息鼓:“你是怎么知道这山穴里面有路的?”

      冯折见她主动避开了从前的事情,便从善如流转了话头:“鹊云是进入兰陵的最后一道屏障,地形险要,从前是有大量屯兵的,如今仗打的少了,鹊云的驻军有些拱卫中央,也有些渐渐分散到别处了,这些山中密道是为了静默奇袭,现在也闲置了。再绕过这一座山,前方便是一线峡谷,你是运气好,摸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秦凰不太懂打仗的事儿,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跟着点头:“那你很厉害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上过战场了。”

      冯折犹自被那句“厉害”牵动了心神,他眼前这小姑娘从前也不爱听这些事儿,却总是笑眯眯托着腮,甜甜软软地称赞他“我就知道岑之最厉害啦,什么都懂的”。那时他也颇恃才放旷,就要做小殿下眼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人,哪怕他的小凤凰让他去给她摘星星月亮,他都能登个天梯把兰陵七夕的星夜大包大揽。可如今,他倒是重新在这个么个逼仄阴湿的密道里重温旧梦,也不知是他活倒退了,还是他的小殿下活倒退了,笑说:“小殿下也晓得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啦,带兵这事儿搁我身上,怕不是景桁他老人家魔障了。只不过这些军防工事我多少接触过,来的时候看了看这片山的山势,里面大概怎么布置能达到最高效运兵的目的,还是有数的。”

      秦凰听他调侃景桁“老人家”,也笑了一声:“这老人家不给你个大官儿当当,白叫你待在礼部和稀泥,的确是他魔障了。”

      提到这处,她突然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那老人家是个好皇帝吗?”

      冯折实话实说:“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如果说他不是,岂不是让你承认了你们几代人殚精竭虑扶上来的这位是个棒槌,你们几家几代又如何甘心,”秦凰失笑,“我不该问你的。”

      冯折叹了口气:“就算这魔障的皇帝陛下是我爹,我也不会替他开脱的。”

      秦凰苦笑,你为什么不肯骗骗我呢?活的那么清醒有意思吗?

      “你若是不信我,也无妨,兰陵就在眼前,凰儿大可自己看足了,再来……”冯折原本神情还算轻松,却突然变得无比凝重。

      秦凰心下一沉:“怎么?”

      冯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正准备回身护住秦凰,一支冷箭却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正冲冯折肩头的如意公主而来!

      而后,一朵血花悄无声息,于松松雾气中盛开。

      秦凰始终不敢闭上眼睛,如意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巴掌大的小脸没有血色,紧咬着嘴唇不敢出声,陪着她跌跌撞撞在蛛网般山穴甬道里奔跑。

      而在此之前,冯折匆匆把如意往她怀中一塞,低声在她耳边讲的那些话,还一刻不停在她脑中钻来钻去。

      “我收回方才的判断!刺客的目标是公主!宸妃娘娘恐怕是知道什么,才会叫你带着公主快逃。你记住,这条甬道最终的目的是向峡谷运兵,到最后一定会通向峡谷,那处有我们景国的岗哨,只要到那里,随便弄点动静出来就可以安全了……”

      既然目标是向峡谷运兵……甬道的地势一定会越走越高。只要避开用作存储和贮藏的通道,只捡向上的路走,即便根本没有地图,也不会失去方向。

      电光火石间,秦凰领悟了冯折的意思。可她在慌急之中没有来得及询问他是怎么一瞬间判断出的局势,也没时间顾及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移动。

      冯折反手把那支钉在自己肩头的箭拔出来,缓缓靠着石壁坐下来。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抖,秦凰说的没错,他本来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在很多人眼里,生来就是享清福的命,除却六年前,他几乎从不接触这些真情实感的明枪暗箭了。

      他瞒得极好,想来黑灯瞎火,秦凰也应当是没瞧见的。他躲在一个曾经用作存放高兵器对方的脚窟里,把火折子也熄了,贴在石壁上仔细听那些有素的脚步声。

      他故意先让秦凰带着如意公主仓皇而去,跑得全无章法,自然是有意让她们露出行迹的。可也就是这些穷追不舍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组织着另一轮搜查,逐渐让他理出一个叫人不敢深想的头绪。

      她们越是大张旗鼓地逃,对方便越要谨慎,这不是刺客的作风,反倒像是……

      冯折缓了一口气,躲过几个循着血腥味而来的追兵,一面把伤口草草包了包,一面把方才走过的路在心中不疾不徐地画了一遍之后,决定去印证自己的猜想。

      他沿着石壁,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这座山的中枢摸过去。

      ……

      “教主,‘大猫’和‘小猫’可能会从艮位出山,我们要在哪里把人截住?”

      一处宽阔地界从寸窄蛛网般的通路中豁开一张大口,几乎可以算的上开朗了。那积灰已久的石架上,仔仔细细叫一片织金锦地儿裹得严严实实,上面盘腿坐着个人,正闭目养神,忽听得手下来报,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

      “一个奶娃娃,一个半大丫头,倒是很知道厉害,”那人的声音又尖又哑,偏生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阴骘,叫人听完便能生一宿的白毛汗,“跑罢,你掐着时候,差不多了就给‘大帐’那边的人去个消息,手脚要干净些。”

      “是。”那人恭恭敬敬磕个头,转身便领命要走。

      “等等,你从前说,她们里面有人受伤了?”那人略一抬眉,幽微的火光零星续他一角长长的眉尾,同他的声音一样尖锐又浅细,“不是叫你们顾着全须全尾吗?怎么回事?”

      那黑衣手下折回来,诚惶诚恐道:“原本那一支冷箭是不碍事的,可是属下追逼的时候,发现她们其实,其实……其实不止两个人。”

      “哦,有帮手,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上头交代我们要留她们的命,碍事儿的人杀了便是,这还要我教吗?”那人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兀自吹了段不成调子的口哨,端得八方不动,稳如泰山。

      “是是是,所以没想叨扰教主,属下这就带人去把人挖出来,定然叫这件事跑不出这座山……”
      石台上那个讲究怪还没回应,便有刀兵架起的动静,混着一个虚浮的脚步,和一个细微的人声传来。

      “看来你不用大费周章去挖人了,聪明人会自己送上门来,还能死的体面点儿,”他挥手叫人撤了防备,“不知这位特地跑来送死的‘仁兄’,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冯折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从星点火光中浮了出来。而那一直应对有度,游刃有余的刺客头子见到这张脸之后,也顿时瞳孔微缩。

      “打的是你们杀不了我的算盘。”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一夜一日的剖白和奔逃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力气,此时能强撑着说句囫囵话,都是难为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了。

      那人经了短暂的错愕之后,又把自己装回“讲究怪”的壳子里去了,秀气的眉梢微挑,下面露出一双形如二八少女的杏眼,可这双眼睛生在一个男人身上便奇怪得很,还是一个轮廓和阴柔二字无关的男人脸上。

      “是你呀。”他语调一转,倒生出两寸活泼来,“东篱山一别,倒是挺多年没见了。”

      冯折此时已经没有闲心和他打机锋了,他眼前花得很,不是提着一口气,恐怕当场就能倒下去:“林子遐,你们素衣角一个江湖门派为什么会在这里,替景桁办事儿的业务已经拓展到吴国境内了?”

      林子遐眼睛转了转,瞬势惬意地勾起冯折的发尾绞了绞:“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小岑之猜不出来吗?”

      这人不尖叫的时候,说的话还是一股白毛汗的味道。

      冯折不接他茬:“既然我已经知道素衣教此行的目的,他做这件事还有意义吗?”

      林子遐呵呵一笑,摇摇头:“小岑之,你就是这么同舅舅说话的呀?既然你知道了我们的目的,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威胁。但你一个四品官儿平白出现在这里,也算卖给我一个消息。我敢说,这件事情一旦被发掘,你的下场会比犯在我手里更糟糕,你信吗?
      ”
      你算我哪门子的狗屁舅舅!冯折偏了偏脸,把早就失了体统的那绺头发从林子遐的手里抢回来,后者也不追逼,只嘀咕一句“小气”。

      “我不在乎,但我不能死在这里,”冯折淡淡说,“我要留着这条命,保她平安。”

      林子遐托腮:“小岑之,你真会给我出难题,又不想叫我杀你,又要从我这里绑消息,又要我帮你瞒天过海,凭什么?”

      他同冯折讲话的时候,一贯轻声细语,像与好友话家常事,只是最后一句“凭什么”,听起来轻飘飘,却压得冯折心中如有千钧。冯折知道他动了内力,自己那点微末功夫在他这样的真行家面前,实在是端不上台面的,可他并不慌张,在他理清这件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就已经在思考万全之策了。

      “我能让你们完整地交差,‘他’也不能对你们发难。”

      “这是你该做的,不算。”

      冯折叹口气:“自然。如果教主这次能帮我,那么不论未来你们的‘小主人’做了什么,我都放他一马。”

      林子遐一双杏眸一眯,浑身那刻意被收拢的阴骘之气顿时漫散开来,冯折就那么半死不活的任凭他掂量,最后林子遐冷哼一声:“这还不够,我还要你另一个承诺。”

      “请。”

      “我会给那孩子一纸销金令,如果未来他拿出了这道销金令,不论何事,你都要帮他一次。”

      冯折抿了抿唇,半晌,点了点头:“林教主看得起冯某,却之不恭。”

      “好。”林子遐从他那张不男不女的面皮里挤出一个笑,“不过这出苦肉计,恐怕还得冯大人舍身配合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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