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

　　这条走廊很窄，两人之间距离不大，好半天，余小才小声应了句。
　　“……嗯。”

　　和周围包房里的鬼哭狼嚎相比，小姑娘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哪个专业？”许洲手上的烟抽完，随手又点了一根。

　　烟入口，下巴微微扬起，勾勒出的线条流畅又凌厉，向下睨的眸光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刚才的冷淡。
　　“英文。”余小说。

　　然而她声音太小，刚刚的单字音节还能勉强从表情和动作里猜测出一些，这会儿的专业名称直接令人摸不着头脑。
　　许洲于是垂首靠近了些，问：“什么？”

　　男人身上的薄荷味从走廊上浓烈的香水味中脱颖而出，钻入余小的鼻间，清淡又冷咧。这股气息和KTV内偏高的温度交杂在一起，令人头脑发胀。
　　余小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小声重复了一遍，“英文。”

　　话音落地，旁边包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吵杂的话语声顿入耳畔。
　　那声音将某种不知何时升起的气氛击破，余小瞳孔一缩，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她现在和许洲的距离太靠近了，于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抬头望向对方。
　　许洲没动，五官模糊在烟雾之中，表情看不真切。

　　“哎我不跟你们说，你们自个玩儿去吧！”旁边出房门的男人冲着里面吼了两声，用力把门关上，然后，目光在僵硬的余小和兀自抽烟的许洲之间转了转。
　　狭窄走廊，一男一女，这样的场景在KTV里不稀罕，但男人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余小两眼。

　　倒不是有多好看，就是挺干净的，和KTV的气氛格格不入，一看就还是个学生。
　　思及此，男人看许洲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后者察觉，眯了眯眼，皱起的眉间透出不耐，看上去就不太好惹。那男人连忙快步走远，拐弯进卫生间前，还忍不住回头再看了眼余小，心下感慨。
　　---这小姑娘可真白啊。

　　·

　　余小离开那个拐角才后知后觉，许洲怎么会第一时间猜她是南大的学生？
　　又往前走了两步，心中有了答案。

　　刚刚许洲站的是个拐角，拐过去之后的走廊并不深，顺着往下直到尽头，也就只有两个房间。
　　一边里面已经空了，而另一边，就是她刚刚呆过的包房。

　　光是站在门口，余小就已经听见了里边清晰的喧闹声，有几声特别拔高的，她脑海里甚至能直接浮现出匹配的面孔，尽管她其实并不熟悉他们。
　　深呼吸一口气，乘着里面闹腾的声音达到顶峰，余小轻轻把门推开了个小缝，正想乘大家不注意顺着偷偷溜到角落里坐下，人就被叫住。

　　“哎哎哎！门口那个，那个小师妹！”有人大声喊道，房间里立时安静了一秒，所有目光在一瞬间汇聚了过来。
　　余小身体一僵，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她记得这人，同系大他们四届的师哥。就是他和另一个师姐邀请的乔青，然后带了个拖油瓶的她。
　　早前她还在包房的时候，这位师兄就时不时丢话茬过来，刚开始丢得勤，后来发现余小不太会来事之后，就没怎么再搭话。

　　“来来来，过来，来我这边！”师兄冲余小招手，边招手还边冲旁边的男人说：“你走着瞧，今晚这运道我肯定是能转的。”
　　也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师兄这么一说，四下顿时哄笑。

　　余小有些不知所措。
　　见状，旁边人说：“看看，看看啊李明，乱喊！人小师妹认识你吗？瞧把人都给喊愣了！”
　　有人大笑。

　　李明瞪那人：“谁说的？小师妹怎么不认识我了？之前咱两还讲过话呢，这小师妹叫余潇！是吧，我没记错吧潇潇？”
　　李明殷切的目光投过来，余小这才礼貌性地咧开嘴角冲他笑笑，笑得挺僵。正想着要怎么推脱，余光就瞥见乔青在不断冲她使眼色，意思让她顺着李明的话过去。

　　余小没来得及反应，李明旁边的男人便半开玩笑说：“哎，这余小师妹怎么半天还愣着呢？师兄叫你过去都听不见的？”

　　语气有些重，听不出是玩笑成分多些还是怎么。余小脸上发热，在众人的目光下，往李明的方向挪了挪。
　　那头的李明笑眯眯地看她，伸手把人拉到身边，说：“没关系没关系，潇潇就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来啊潇潇，你来帮师兄一个忙。”

　　余小抿唇，没纠正李明的叫法，不着痕迹地抽开自己的手，问：“什么忙？”
　　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听起来舒服极了，李明立刻就眯起了眼睛。

　　“来，帮师兄摇一下这个。”李明说着，把一个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挪到余小面前，“得用力摇啊，师兄的成败可就在你这一举啦。”
　　旁人哈哈大笑。

　　余小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这个游戏之前就有人在玩，但那会余小坐得远，看不真切，也不感兴趣，所以不明白玩法，只知道游戏名叫摇骰子。
　　在周围人的目光下，余小垂在腿侧的手顿了顿才握住那杯子，然后依李明的话轻轻摇了摇。

　　力度不够重，李明也没太介意，就着她摇过的杯子掀开一条小缝扫一眼，立马就意气风发地冲旁边的男人叫道：“这局我先，六个六！”
　　他叫得底气太足，四下哗然。

　　“嚯，李明你可别乱来啊，师妹给你壮个胆你就上头不记得自己姓谁名谁了是不是？”身侧的男人笑着打趣。
　　李明摆摆手：“我不跟你扯，这局不喝酒，赌一百块，你要不信我你就开。”
　　“我还真就开了，你丫之前看个点数磨磨蹭蹭的，刚刚那么迅速没看清吧根本，我这是一个六没有，不信你能摇到那么多—-”
　　“得得得，一百块摆上！啊？”李明说着，自信满满地一开。
　　“我操，豹子！”那男人惊道。

　　真豹子七个六，压根不需要看他的骰数，李明已经赢了。
　　那男人顿了顿，这才抬起视线，扫了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余小一眼，说：“余小师妹手气可以啊。”

　　李明乐得不行：“说了我今晚肯定得转运，都被你灌多少杯了？不掰扯回来还行？不过这局最大功臣还是我们潇潇师妹，喊服务员，给我们潇潇小师妹加个饮料！潇潇师妹，想吃什么就点啊？”
　　男人哈哈大笑：“李明这孙子真他妈能献殷情。”
　　李明一脸得瑟。

　　余小那会儿正要想办法钻走呢，结果被这么三两句话直接定在了原位。
　　加上这边的热闹声又吸引了些人来围观，余小被围得彻底出不去。

　　·

　　之后，李明又和那男人玩了好几局。

　　也就是在接下来的对话中，余小明白了李明喊住她时，旁人为什么会笑。
　　因为在余小坐下来之前，李明几乎把把都在输，技术不好，运气也欠些。可说来奇怪，自从余小坐下来之后，李明连着赢了三局。

　　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三局下来，顿时找不着北，眼睛飞上头顶，满嘴跑火车，对家听不下去，挤兑了他两句，不愿意和他玩了。
　　正兴头上呢，李明哪愿意？立刻就开始到处喊人，可他这会儿基本半个酒鬼，其他人都不太愿意和他玩，这边久久没开新局，四周人也就跟着散了。

　　余小找到了空隙，正准备偷偷钻出去找乔青，房门再一次被人给推开。
　　是刚刚才在走廊上见过的面孔。

　　门开的一瞬，那股冷冽的薄荷味好似一下又蹿进了鼻尖。余小目光不自觉追过去，心下微热，动作也就慢了些。

　　许洲到底是这场子的主角，才回来就有不少人上去搭话，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小姑娘，漂亮的小姑娘。
　　有几个余小还认识，是同级生。

　　许洲嘴角挂笑，熟练地周旋其中，将那些小姑娘逗得咯咯笑。
　　那种举止和模样，仿佛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和余小不是一个世界，昂贵橱窗里的许洲。

　　余小有些发愣。
　　同一时间，到处找对手的李明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许洲，大声招呼他过来玩。

　　那会许洲已经在另一边落座了，旁边围着好几个小姑娘，听见李明叫，其中一位倾过身体，贴在许洲耳边说了什么，表情距离均暧昧至极。
　　余小猜，应该是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简略告诉了他，因为听完那个女孩子的话之后，许洲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玩味，利落拒绝了李明：“不玩。”

　　说完之后，还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一个妞你就得瑟成这样，我这一排，坐过去怕你吃不消。”
　　有人笑出声。
　　众目睽睽之下，许洲这两句话说得实在不好听，李明不高兴了：“什么妞不妞？许洲你别乱说话啊，人家这是小师妹！”

　　许洲笑笑，吸了口烟，身侧几个姑娘迅速会意，甜腻着嗓音冲李明喊：“李师兄，我们也是小师妹呀。”
　　房间内哄堂大笑。

　　许洲把着度呢，眼见李明脸色越来越难看，叼着烟起身走了过来，“行，陪你玩一局。”
　　李明一愣，旁边人也愣了愣，旋即，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

　　也是后来，余小才知道，摇骰子这个游戏还有另一种称呼，叫“乱叫”，它不是只靠摇出的骰子数来决定结局，它真正玩的，是一个人的临场发挥和反应能力。
　　而许洲在这个游戏上，是超越李明很多很多的高手。

　　这一点，在场大部分人都知道，余小当时不知道，但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因为当许洲应战，随随便便往李明旁边一坐，才连赢三局，甚至有些气头上的李明，气势瞬间就矮了一截。

　　李明和许洲其实也不熟，虽是同校，但不同级也不同系，毕业前后都没什么交集，倒是偶尔通过聚会能见上一两面。
　　李明心气傲，家境殷实，毕业之后在职场混得也算风生水起，时常受到人们的追捧和讨好，但一旦许洲在，就不一样了，所有的目光都会自然而然地跟着他走。

　　关于这点，李明心里一直不大痛快，尤其是在校友会，师弟师妹群集的地方，这种不痛快会自然地被放大。
　　他是不觉得自己比许洲差的。
　　可看到许洲朝他走来时，心里又莫名有些打鼓。

　　许洲坐下，长腿摆开，顺手拿过另一个杯子，在桌面上随便晃了晃，想起什么，吸口烟，懒洋洋地问：“赌什么？钱？酒？”

　　包房内缓慢晃动的顶灯下，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小麦色的肌肤。
　　靠在椅背上的腰身被起伏不平的衬衫包裹，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像沉睡的雄狮，慵懒又令人忍不住想象它勃发而有力的样子。
　　那是余小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的腰也可以性/感到这个地步。

　　他算房间内的大师兄了，步入职场的年份最高，但身材却依然保养得当，和李明微微发福的啤酒肚不同，许洲宽肩窄腰，一看平日里就和健身房交情匪浅。

　　周围人就都看李明，在等他的答复。其实大部分人心里早就给这一局定了胜负，李明似乎也知道这点，但他不想输给许洲，至少不想在这个情况之下输给许洲。

　　于是他想了会，乐呵呵地看余小一眼：“既然只玩一局，钱啊酒啊那些就不赌了。这样吧，咱们潇潇小师妹还一年就要毕业了，小师妹今晚帮我这么多，我就给小师妹讨个好处，许洲你可是大师兄，毕业之后她要是有需要，你帮忙照看着点，怎么样？”

　　他话音一落，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聚在了余小身上。

　　余小愣了愣，有些不大明白。
　　这就是个游戏，为什么能沾上毕业照看这么大的帮忙呢？
　　况且李明是她的直系师兄，许洲不是，他的在校专业包括现在的工作都和余小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不明白李明为什么会下这样的赌注。

　　可许洲好像懂，只见他瞥了李明一眼，眼中的厌烦感一闪而过，在那么一个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走廊上的许洲，让余小内心扑通扑通直跳。
　　然后，她听见许洲很无所谓地说：“行啊，你输了呢？”

　　李明笑笑：“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李明这话说得有点大，旁边少不了有人打趣他，让他小心今晚得输到光屁股回家，可李明却老神在在，许洲也不是很在意，直接让开局。

　　还是老样子，李明将杯子递给余小，后者接过，轻轻晃了晃。
　　“到你了。”然后，李明对许洲说。

　　“刚刚摇过了，直接叫吧。”许洲漫不经心地靠着烟灰缸点了点烟。
　　他所谓的“摇过”，就是指落座时随手碰的那两下，李明当时脸色就变了。

　　但他很快就把表情压下去，掀开杯子一扫，眯着眼叫了句：“两个二。”
　　许洲挑挑眉：“七个二。”

　　这加码速度太快，李明明显愣了一瞬，桌下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望向许洲，后者自如地抽着烟，脸上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李明于是抿了抿唇，还算迅速地接上，“八个二。”
　　许洲扯了扯嘴角，想也不想地说：“九个。”

　　李明心里一跳，明显犹豫了下来。
　　在那一刻，跟着听看了三局的余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坐进来之前，李明会一直输。
　　这人技术委实不大好，而且不怎么自信，一旦气势上打不过对手，就会猛烈地怀疑自己。

　　李明掀开杯子的时候，余小也看见了里面的点数，四个二一个一，假豹子，算六个二，许洲叫七个的时候，李明明显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是因为许洲直接叫过了他的点数。但许洲叫得太果断，李明心下显然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同样摇到了多个二。

　　两个人加起来才十个骰，九个二已经很多了，没有豹子在场根本不可能达到这个点数，旁边有人建议李明开，也有人建议李明继续叫，李明拿不定主意，想观察许洲的表情，但又什么也观察不到，到这，李明放弃了，想到什么，转过去看余小。
　　“潇潇觉得呢？”

　　余小一愣，旁边人也明显愣了愣。
　　然后有人说：“哎，李明你干嘛呢，这是你跟许洲玩，小师妹只是摇点，怎么现在还让人家给你猜了？”
　　“就是，二对一，不大好吧李明？”

　　李明笑眯眯地说：“我玩这个肯定不如许洲啊，小师妹今晚给我这么多好运，我就问问，当蹭蹭好运了，小师妹也不会玩这个，许洲你不介意的吧？”

　　许洲耸耸肩，说随意。
　　“那可不行，李明，摇骰子就是两个人玩儿的，你这还找了个帮手，两个人一块商量算怎么回事？要么你喊，要么就小师妹直接喊，不带对话的，这么多人看着，你可不准耍赖啊。”

　　李明闻言，状似想了想，然后说：“行，那我听小师妹的，小师妹说加或开我都跟，赢了好处还归小师妹，输了罚归我，可以了吧？小师妹你觉得呢？”

　　场下顿时静了静。
　　有人觉得李明做的不对，好坏全给他占了，打的算盘特不男人，但一时半会又抓不出他话语里的问题。
　　唯独许洲，好像早就料到李明会这样一般，目光径直越过他，波澜不惊地冲余小扬了扬下巴，“想怎么玩？”

　　四个字落地，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余小身上。
　　三两局下来，大家都知道她不会玩，而且性格内敛，有看不下去的，这会儿已经开始给余小出主意了。

　　按理说，余小最怕最怕的，就是成为目光的中心，也最怕最怕这么多人一起想要跟她沟通，可那一刻许洲在看着她，余小心脏同样在狂跳，却不是紧张和害怕。

　　房间内的许洲和走廊上的许洲在脑海中交叠穿插。
　　余小突然想赌一赌。

　　大脑皮层被刺得鼓动起来，余小目光直直地望向男人，坚定不移地说：“许师兄，我想选开。”
　　轻轻软软的声音像棉花糖一样掉进许洲心里，回校演讲之后，“许师兄”三个字许洲听到耳朵长茧，可在这一刻，心脏却还是因为余小这么一句跳快了一拍。

　　昏暗光线衬地小姑娘白皙细腻的皮肤更加显眼，像瓷娃娃一样漂亮干净。
　　被那双盈盈的眼睛注视着，许洲喉咙莫名有些发痒，然后，他看着余小笑笑，利落地掀开了面前倒扣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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