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皇后

　　天亮时，石峰滩阻击战已经打完了，定西军骠骑营并伏虎营共一万人全歼戎军骑兵三千余人，还俘获了大批战马。

　　地上火把四散，烽烟四起，人头四肢遍布，鲜血染红了枯草。

　　胡瑛手执长.枪，洞穿最后一名戎人胸膛，对一旁副手吴强喊道：“来不及点人了，传令下去，马上撤回。”

　　吴强领命去了，张贵在一旁抹了把脸上的血，沉声道：“又带不回这些兄弟了。”

　　胡瑛抢了马，上马后冷冷看向西方，一字一句道：“迟早会收回来的。”

　　八千余人马往回赶时，戎军的主力已在视线内，他们没命地往回跑。

　　骠骑军的兄弟仁义，把没马的伏虎营兄弟拉到马上同乘。

　　到了河西关城墙下，后方敌人已经到了一射之地。

　　城墙上的参将看清是自己军队在前，下令打开城门。飞羽营的兵士同时弯弓搭箭，一声令下后，箭矢铺天盖地而下，射倒了大片戎兵。

　　伏虎营和骠骑营的兵将顺利进了城，城门哐地一声闭上了。

　　河西关城墙高十丈，厚五尺，专为拒西戎而修，修建百年来，还无人攻破过。

　　戎军抬头望了眼戒备森严的城楼，在城外逡巡了一会儿便退了。

　　护送牧民进了城，孙兴派了飞羽营去布置城防，把手下参将聚集起来，准备应对后续突发状况。

　　议事厅正中有一幅巨大的河西关西北方圆千里的地图，众将聚集，围着这副地图。

　　“戎人都到家门口了才来报，到底怎么回事？”孙兴沉声道。

　　在场参将无人应答，因为探查敌情是伏虎营的活儿，而伏虎营的大将还没回来。

　　正在此时一传令小兵跑进来说骠骑营和伏虎营的将士回来了。

　　陆正云进入议事厅，脸上还有没擦干的血迹。

　　他同孙兴分析了这两日的军情。

　　伏虎营前日派出的兵都按时回来了，并汇报说戎人未有动作，可昨日派出的探子，到现在还没回来。

　　“末将怀疑，军营内出了内奸。” 陆正云毫不避讳，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众人皆惊。

　　孙兴撑着沙盘边缘，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让陆正云去查，务必揪出所有的奸细。

　　陆正云领命走了，他又让其他各营将军也去查，“你们也都去查，我定西军几时出过内奸，都给我铲除干净！”

　　众将领命出去，他叫住了齐钦。
　　齐钦转身回来。

　　孙兴顾不得礼节，愤然道：“恭王为夺皇位，竟勾结外敌，实在可恨！”

　　齐钦却并无惊讶之色，也没有气急败坏，孙兴想他定早有所料。

　　河西关城防固若金汤，给西戎十万兵马，攻个一年也攻不下，但如今军中出了奸细，就怕他们里应外合耍花招。

　　孙兴一生以营为家，毕生信念在于保家卫国，此时无论如何不敢冒险撤走重兵，但让齐钦冒险回京，被恭王得手，从此渭朝怕是没希望了。

　　孙兴不知如何抉择，齐钦替他做了决定。

　　“孙帅不必为难，外敌当前，你自当固守河西关。回京之事，我自有办法。”

　　孙兴愁眉道：“可是，恭王心狠手辣，殿下……”

　　齐钦止住他的话头，看着他说：“若是我连京城都回不去，也不配拥有这天下。”

　　孙兴平日里忙于军务，这太子也懂事，从未在他面前摆过架子。

　　他与之交往其实不多，对他的了解不深，只知他是轻易不表露心思的性子。今日一见识，比他想象中有气势。

　　据说这位太子算是陛下长得最好看的儿子。还记得他刚来时，身形偏瘦，肤色白净，看第一眼他就觉得惊艳。

　　但要做天子，长得好看没用，孙兴其实没把他放在眼里。若不是看在陛下同他年少的交情，按他如今的地位，都可以把他赶走了事。

　　如今他来这里一年了，脸黑了不少，只是皮还薄，被风吹几下就裂了口子。身形看起来也壮实不少，说出这番话还有那么点样子。

　　然而，要做皇帝，不是会说几句大话就行的。

　　齐钦眼看着孙兴的目光几次变化，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直接说：“我有一计，不过需要孙帅相助。”

　　孙兴也不再客气，直问他有何计策。

　　他将自己的谋划娓娓道来，孙兴听了才对他刮目相看。

　　没想到他这一年在军中不是白待的，对军中的细节竟比他还清楚。

　　—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胡瑛手下的人排成队列，吴强正在清点人数，他一个个数过去，少了二十六个。

　　胡瑛让他整理下新名册，给陆将军送去。

　　“此战我们胜了，稍后将军会论功行赏。过去的就过去了，人要向前看。此次戎军来得有点怪，接下来几日，都打起精神。听到了？”

　　胡瑛训了些话，不似她平日里那般嬉皮笑脸大吼大叫，但她的语气越平淡，底下的兵越郑重。
　　众兵士高声回：“是！”

　　“行了，下去洗把脸，吃点热乎的，好好睡一觉。散了。”

　　手下的兵各自散去，胡瑛回了自己的房间洗了把脸便去了伙房。

　　饿了一夜，还跑了几十里路，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骠骑营和伏虎营的将士刚打了胜仗，吃饭也排在前头，但伙房里的馒头还没出笼，众将士都在营房外等着。

　　胡瑛先到，站了一会儿，好几人来跟她打招呼。

　　“胡瑛，又打了漂亮仗。”

　　这一仗她手下损失了二十六个兄弟，胡瑛只淡淡回道：“还行。”

　　在军营里，他们这些步兵都是冲锋陷阵的，不比骑兵有精良的装备，是大杀器。

　　这一仗小小的阻击战，损失的大部分是他们伏虎营的人，骠骑营的死得少。

　　其余人见她精神头不好，知道她手下死了人，便也没再上来搭话。

　　如今渭朝正值太平盛世，中原一片歌舞升平，朝廷的诸方军备中，东南西北四方，只有定西军还有战事，其他的都只是戍边，或维护商贸秩序。

　　国都渭阳的护国军曾是渭朝征战四方的主力军队，但因数十年无战，且养在繁华京城，几十年没有派出来打过仗了。

　　整个渭朝天下，只有西北河西关这一角，仿佛从来享受不到盛世繁华。

　　文帝时期，渭朝国力达到鼎盛，文帝为剪除外患建立护国军之初，西戎就看准了风向，早早与渭朝求和联姻，避过了锋芒。

　　文帝荡平诸蛮后，西戎一支仍旧偏安一隅。

　　文帝驾崩后，当今圣上继位，渭朝的繁荣依旧。

　　但西戎人开始常来扰边，偏偏他们的王室很会做人，与渭朝的交往进退得宜，因此一直没有尽诛其族的时机。

　　渭朝人自居上国，且享惯了太平日子，当今圣上建了定西军驻守河西关，只为防止西戎大举再犯。平日里只要他们不过分，朝廷都难得过问一句。

　　渭朝国力强盛，朝廷给定西军的战备物资，士兵军饷都很丰厚。

　　定西军从来不差钱，差的是人。

　　渭朝商业繁荣，百姓都奔着利禄而去，争功名的，都去了护国军，但凡有活路的，少有来沙场冒性命危险的。

　　来定西军参军的都是些穷苦人家的男丁，指着军饷填饱肚子养活家人。

　　定西军伏虎营的士兵英勇，大仗时为陷阵士，小仗时为主力先锋，是全定西军中消耗得最快的营。

　　这一次小的阻击战，胡瑛手下的人死得算少的。

　　去年秋天一场大仗打下来，她手下就剩不到二十人，其中张贵吴强算是她手下活得久的。

　　胡瑛在伙房外站了不久，张贵吴强等人陆续来了，跟她站在一起闲聊。

　　“嘿，你说怪不怪，前几天妖风刮得那么狠，怎么今儿回城了，它偏不刮了。”一旁有小兵在感叹。

　　众人同时望天，确实没刮风了，看来要下雪了。

　　“早该回城了，在外面扎营多冷啊，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张贵揣着手说。

　　“那是为了保护牧民，你懂啥，就知道吃。”吴强呛他。

　　“边城当兵就这样。我听说啊，京城当兵的，顿顿有肉吃，还能回家看老婆孩子呢。”

　　吴强嘲笑他：“你有老婆孩子吗？”

　　张贵惆怅：“是啊，明年我就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唉，边城太苦了。”

　　“你这算啥，陆将军五十几了，与家人分离快五年了，还在这儿熬着呢。”

　　张贵转向胡瑛问：“老大，你来边关比我们都早，今年多少岁了？”

　　“不记得了。”胡瑛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睨了一眼张贵说。

　　张贵嗤道：“切，还装深沉。没事儿，就算你比我小你也是我老大。”

　　“大概二十二三吧，真不记得了。”胡瑛啧一声，语气敷衍。

　　张贵掰着指头数：“四，五，六……骗人的吧！那你十七八岁就来这儿了？！”张贵来边关六年，他来时胡瑛就在了，按小了数，他至少十八岁就参军了。

　　“陆将军说我那会儿顶多十五岁。”

　　“吹吧你就！”

　　胡瑛看起来确实像二十出头，但不像参军近十年的老兵，众人都不信。

　　胡瑛站累了，弯腿蹲下，身边几人也都蹲下了。七八个人蹲在一处，还是她最高。

　　几人胡侃几句，见胡瑛不接话，张贵又换了话题。

　　“真想家里老娘啊。我家在金城，我们那儿的烤羊肉那叫一绝哟，十个铜板能买一斤。咬上一口，油水吱吱往外冒。”

　　“你那算什么，肯定没我娘做的煮烧肉好吃！”吴强又跟他呛起来。

　　二人正说得起劲，胡瑛突然站了起来：“这饭不知啥时候开，我先去走走。”

　　几人目送她走了，还是蹲在一起。

　　吴强说：“贵子，你说怎么每次我们说起家里的事老大就避开。”

　　“再叫我一声贵子试试！”
　　“贵哥，贵哥……”

　　马六插话：“你们说老大会不会是孤儿？”

　　吴强点头：“有道理，不然就算日子再穷，哪会有人十五岁就参军的。”

　　张贵清了清嗓子说：“下级议论上级，该当何罪？都给老子闭嘴！”

　　张贵兵龄最长，在他们心中有点儿威信。吴强和马六嘿嘿笑了几声，岔开了话题。

　　吴强：“啊，馒头的香味。”
　　马六：“真香！”

　　张贵：“我刚刚放了个屁，你们说啥？”

　　吴强：……
　　马六：……

　　-

　　陆正云刚洗完脸被叫去了议事厅。

　　他站了许久，孙兴几次欲言又止。他心中纳闷，刚要问，他开口了。

　　“听说你手下有个女人。”

　　陆正云震惊之色溢于言表，直问听谁说的。

　　孙兴冷笑道：“看来是真的了。”

　　“元帅，绝对是胡说八道，我手下的兵个个英勇，哪有女人！定是戎人奸细有心散布的谣言。”陆正云急忙辩解，说得有理有据。

　　“有没有，验一验便知，你何必如此急于否认。” 孙兴不失望，只是想听他的理由。

　　他们俩是同年考的武科举，一起来的河西关。

　　定西军可说是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

　　孙兴虽做了元帅，但若论带兵，他比不上陆正云。

　　二十几年来，陆正云手底下的兵从来都是最勇猛的，伏虎营也一直是定西军最精锐的主力。

　　谁要说陆正云营里有女人，孙兴第一个不信，可向他告密的，不是别人，是齐钦。而且，那太子殿下的回京计策里要用到那个女人。

　　陆正云的额头冒出细汗。

　　“看来你是知道的。”孙兴知道这事儿没跑了。

　　“元帅！我手下的人是什么样你知道，即使有女人，那也是有功无过，求元帅不要，不要深究。”陆正云看着他，眼含祈求。

　　孙兴在疆场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见过的军人无数，陆正云是他见过最刚直的汉子。这么多年他从未徇过私，对下属能从重绝不就轻，能打二十板子解决的事，他偏要按最重的来，打他四十板子。

　　孙兴没想到陆正云也有为了下属求他的一天。

　　“老陆，此事我就当你不知道。你也不要再包庇她。”他突然不忍心起来。

　　陆正云眉峰掉了下来，知道此事辩解无用，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说些话。

　　“那丫头入军营八年，还是我招进来的。那年冬天，她都快饿死了，冒着雪不知从哪里爬到征兵处。我看她的身形，是个练武的材料，虽然那时她还小，我还是把她招了。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她是个女的，后来发现时已经晚了。

　　“这些年她立下战功无数，早该升至我的副将了，可是碍于她的女儿身，我最多只能让她做个百夫长。她带出来的兵都做参将了，就是骠骑营那个狂得不行的小子。她那么爱出风头，我却一直压着她，这么多年了，我有愧啊！

　　“老孙，今儿我也这么叫你一声，我早已把她当做女儿看待了。要是你非要把她按军法处置，就连我一起处置了吧。”

　　陆正云说出这一番话，孙兴心里也不是滋味。

　　胡瑛他也知道，三年前石峰滩一役，她单枪匹马追了一个西戎首领二十里地，两个时辰后提着那首领的人头回来，立在马上威风八面。

　　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论功行赏时，有大将点名要为她记大功，可是陆正云跳出来说她跑出去违反了他的军令，不严惩就算好的了，不能记功。

　　因胡瑛是他手底下的人，别人最后也没说什么。

　　到了今日孙兴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个傻子！我可没说要处置她。”

　　陆正云眼睛一亮。

　　“眼下，她或许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陆正云急问是什么。

　　孙兴不说到底是什么机会，只说：“她要是能活下来，她的造化或许会让你我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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