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娃姬

　　第二日晨时，延陵镇的城门方打开便迎来了一众风尘仆仆却又姿容不凡的年轻人。

　　众人照旧订了家最是豪华的客栈，之后便纷纷回房洗漱沐浴，青天白日地便都歇下了。

　　虽说月寒等人是修行之人，体能精力都比凡人抗饿抗倦许多，但若不是情势所逼，谁愿意熬上几天几夜不吃不睡？有人知晓辟谷之道，进食方面就另当别论，但作息的话，他们正常可也是一天四个时辰睡眠的。遂这回房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雷打不动。只有月寒在入夜时分便醒了，她感觉到自身的灵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失，然而她的内心却十分平静。

　　一直以来她都何其憎恨自己这一身灵力，她恨不得废了全身灵力成为一名普通人，摆脱那‘鬼娃’的恶名。但饶是如此，她的灵力却仍在一天天增长，她的仇恨也在一天天扩张，她不开心，她甚至不知何为开心，她时时刻刻都觉得很沉重，很绝望。

　　此次她遭遇这种事情，体内灵力的流失却也并未让她似常人那般惶恐，难受，扼腕。她甚至在心里有些小放松，觉得自己似乎解脱了，什么深仇大恨，家国重担，在她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谁也无法逼迫她去复仇，尽管向来都是她自己在逼迫自己。

　　可眼下情势不禁还是让她有些担心，棋恒随时有可能回来对付她和舒伢，届时她没了灵力，感应不到敌人的埋伏，她该如何保护他们？

　　月寒知道纹狐他们很强，他们各自都拥有一系灵兽的兽尊，论实力他们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可棋恒不一样，那个人很可怕，他心机深沉，且现下他在暗，他们在明，连自己都着了他的道，舒伢也不再相信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前路的危险，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用多久，自己就会灵力尽失，这样的她留在他们身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何况保护他们？不成为拖累已似乎已经是最乐观的结果了。

　　月寒起身推开窗，抬头望着月亮，心头不禁有些堵。

　　忽有一阙婉转的琴音悠悠传来，月寒一怔，细听片刻，发现那琴音仿佛能直击人的内心，委婉绵长，灵动九天，明明是比较温和的调子，却让此时的她听出了几分伤感。

　　不擅音律的月寒当即为之吸引，呆呆地愣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听着。

　　只是须臾片刻，月寒惊异地发现，许多房客已推开窗立在窗前陶醉地听着这天籁般的琴曲，他们有些人泪流满面，有些人面带喜色，有些人怔忡如木，有些人黯然失神……

　　这一曲竟让不同心境之人听出了不同感受？

　　月寒不禁朝窗台下的庭园望去，寻着那琴音飘来之处，看见有个红衣身影竟在琴声之中翩翩起舞。那舞不似女子的之舞，并不袅娜多姿，也不似男子之舞，那样的矫若惊龙。可就是奇异得很是好看，一舞一动都抓人心魄。那舞姿结合这样动人的琴音，竟给人一种相辅相成的和谐之感，灵动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月寒感叹，无怪乎缘兮被称为灵界音律大家，他的琴音当真太具感染力，太抓人心魂。

　　今夜听到此曲之人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灵界第一乐师的琴音可不是一般人想听便能听的，那是只有王族高位才能有幸鉴赏的天籁，更何况此时还有那麒麟国太子一舞助兴，能听到此曲赏见此舞，今夜投宿于这客栈之人还当真是赚到了。

　　缘兮和红炎在园内并未待多久便收拾酒盏和古琴回房了，红炎缠在缘兮身侧似乎在纠缠什么，缘兮却兀自抱着琴不去理他，红炎满脸不开心。

　　月寒见园内已人去园空，唯余一片寂静。她伸手关了窗回到床前，心里奇异地竟感觉没那么堵了。

　　第二日天明，由于众人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遂都起得很早。

　　月寒下楼时发现全部人都已聚集在大堂。

　　那缘兮的人缘是真好，纹狐他们一早便都围在他的身侧，各种讨教和叙话。而那身形高挑的红炎则是坐在缘兮对面，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望着缘兮和一群孩子谈笑时的神情。月寒看不到红炎此时是何神情，因为他背对着自己。

　　月寒缓缓从楼道下来，纹狐和洛奇最先注意到她，纹狐先道：“早啊，月寒，你醒啦。”

　　月寒颔首示礼。其他人闻言也都看了过来。

　　可那缘兮抬首一见月寒，原本温和平静的神情瞬间变得惊讶！

　　他猛地起身身形倒向前去伸手想掩住红炎的双眼，但终究太迟，那红炎只是一回首便见到从楼道上款款而下的月寒，平静柔和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异，他倏地站起，惊恐地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孩，手指发抖，脚上似灌了铅般，似乎想逃却连动也动不了。

　　“糟了！”

　　缘兮立即起身大步来到红炎面前，伸手强行将愣怔当场的红炎的脸扶正望着自己，担忧地看着他。

　　那红炎眼神涣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缘兮，在众人都为之不解之际，他一把将缘兮搂进怀里，身形微微弓起，脸埋在缘兮的颈窝之中，整个人瑟瑟发抖。

　　缘兮伸手轻轻拍着红炎的背，态度极是温和冷静，似乎这样的事情已发生不是一次两次。

　　缘兮柔声安抚道：“没事没事，不怕不怕，不是她，啊，不是她……”

　　几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了一跳，纷纷惊异地站得老远，神色迥异。

　　缘兮安抚了红炎许久，将他送回房后又安慰了他一阵才从房间出来回到了厅堂，眼中满是心疼和怅然，他歉声道：“让你们见笑了，红炎他……惧怕身穿一身白裳的女子。”

　　众人震惊。

　　其实若是普通白裳这满大街都是，但偏巧月寒穿的白裳是质地极好的北国冰蚕吐的蚕丝丝绸所裁制的衣裳。这衣裳柔软度极佳，色泽柔滑，被风轻拂时有流水般的婉约之感，阳光照耀时还能隐隐泛起一层银光，遂很是容易辨认。加上白裳的款式正是北国贵族中最是盛行的‘流仙款’，北国人也称其为‘光银流仙裙’，故在这凡界也很难瞧见。那红炎惧怕一身白裳之人，恐怕偏巧就是月寒这身打扮之人。

　　缘兮道：“想来你们也听说过，八年前，麒麟国的三万大军尽数折在鬼娃手下，当年正是红炎提议攻占北国，当日他也披甲上阵，却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三万将士死在鬼娃之手，而当日鬼娃蓝月穿的正是这样一身柔如弱水的‘光银流仙裙’。”

　　缘兮微微感叹：“前夜你们都身披斗篷，故红炎也未看见这位月寒小姐是这样一身装束。红炎他至亲眼目睹那场战役之后，见到所有身穿光银流仙裙的女子，无论年幼年长，皆会吓得失了心神。”

　　纹狐蹙眉，不免满怀同情道：“真可怜。”

　　月寒低下头，心里有些难受。

　　他可怜？那她呢？

　　当日明明是他们进犯在先，为何此时看来却好像一切的过错都在自己？而连她自己似乎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的确确愧疚了许多年，直到现在，那还像是一根刺一般扎在自己心里。可这世上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抑或根本没有对错？你异于常人便是你的错？你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便是你的错？好比她的弟弟，因为被天机师预言是灭世灾星，所以他就是错，他就必须死？

　　月寒轻轻一俯首，道了句“抱歉”便默默转身打算回房。

　　她的灵力可怕，名声可怕，如今缚发掩面隐藏一身灵力，只是一身白衣竟还是可怕？这多么可悲。

　　身后突然有人拉住自己，月寒一怔，回神一看，正是纹狐。

　　纹狐见月寒回首便松了手。她看向缘兮，道：“缘兮哥，我们的行程落下许多，也该上路了，就不与你多聚了。”

　　舒伢也走上前道：“是啊，看那红炎殿下的状况，缘兮哥你还是在此多陪他两日吧。”

　　缘兮一脸歉然地望着月寒，还有这一群孩子。

　　绿皇也道：“我们还是幽花谷再见吧，届时缘兮哥，你再弹那首‘醉江湖’给我听，我舞刀给你看。”

　　“嗯。”缘兮仍是歉然地点头。

　　众人都把辞别说得十分客套，不想拂了缘兮的面子，但洛奇可就不太客气了，虽说是月寒的一袭白衣吓坏了红炎，但追根究底又不是他月寒姐的错，遂洛奇很不客气道：“届时叫那娘娘腔把眼睛给我蒙上，这么胆小如鼠还学人修行。”

　　舒伢无奈：“洛奇，不得无理。”

　　洛奇向来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尤其是男的，除了善解人意温文尔雅的缘兮，还没其他人是他肯给面子的。但连日来与舒伢相处，冷静沉稳的舒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洛奇心中可靠的代表，他说的话洛奇即便表面总是不愿苟同的样子，但却也不敢拂逆。

　　遂洛奇瘪了瘪嘴不再说话，缘兮却道：“确实是红炎的症状给你们带来不便了，但归根结底，他也是个可怜人，洛奇你就不要太介怀了。”

　　缘兮一开口，洛奇更显乖顺。

　　缘兮走至月寒身后，轻轻一俯首道：“这位月寒小姐，抱歉，是红炎让你不自在了。”

　　月寒回头，也对他轻轻一俯身，示意她并没往心里去。

　　昨夜听了他的琴音，见了红炎之舞，她对这两人其实也不无好感。只是红炎见到她时的反应，让她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那个人’，此时她的不自在不是因为自己这一身白衣，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确实就是那个鬼娃蓝月。

　　几人回房收拾了行装便都来到大堂，缘兮亲自送他们到了城门口，神情仍是一脸愧疚。

　　舒伢道：“好了缘兮哥，就送到这吧，红炎殿下长时间不见你回去恐怕会担心。”

　　缘兮点头：“你们先走，我目送你们。”

　　舒伢无奈，只好应承。

　　缘兮看着几个孩子慢慢在自己的视线中变成了一个小点才转身回去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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