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成瘾

　　次日她醒的貌似早了一些，睁眼时，他一只手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拿着剧本看。

　　“几点了？”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

　　“九点半，要是没睡醒就再躺一会。”说着把剧本放在蜷起的膝盖上，腾出一只手来翻页，翻好了再拿起来，另外一条胳膊又是被她枕得毫无知觉了。

　　“我还是起来吧。”凌文欣挣扎起身，伸了个懒腰，头钻过去瞄一眼他的剧本，“新戏吗？”

　　“嗯。”他应了声，开始活动那条僵了的手臂，“这一部是冲奖作品，还挺重要的，休几天也挺好，不然词都没时间背。”

　　她听了也只是点一点头，没有说话。

　　他行程满的很，现在资源也非常好了，不是圈内人的话，是看不出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的，都是很棒的工作了，只是时间都太赶罢了。

　　不由得就环顾了下四周，从前的小房子.....可能几千块租金？这里.....一亿？两者之间的差值还不就靠他自己奋斗得来的。于是便有些心疼的抱了他一下，然后她才去洗漱的。

　　她这一醒，纪寒便也跟着起来了。
　　早餐肯定还是他来做，他开着冰箱门，问她吃什么。
　　凌文欣想了想：“我都可以啊，你会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他没多说，开始着手准备。

　　他在忙碌的时候，凌文欣取了笔和本子在画分镜，不知为何，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很有灵感，这不是错觉，整整一学年，她只拍了两部短片，都是从跟他在一起时取材的。

　　纪寒看到她在画，还过来观摩了一下，别的先不说，画的真是非常细致了，大到灯光、布景，小到演员的细微表情、杂物的摆放.....事无巨细，看起来都有明确的要求，要是一般人，这恐怕有强迫症的嫌疑，但若是导演，反而是个优点，天赋之外，那也是份很繁琐的工作，至少得有这个耐心，才有可能做得来。

　　虽然，他也觉得煮个粥分了十几个镜头这既奇怪又很难实现，但创作本来就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她这样设计，必然有她的道理，他便只是看了，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想打扰她，保持着安静，她自己倒是碎碎念起来。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很有灵感呢？我平时完全没有想拍的内容。”
　　“你不知道，我这一年的作业全靠你了。”
　　“大二的作业还请学长多多关照。”

　　……

　　他笑了，就问：“你是什么风格？爱情片吗？”

　　凌文欣摇头：“我还没有风格呢，现在都是在乱拍的，但应该不是爱情片，我直觉上不是。”

　　他听了难免有些失望，凌文欣又道：“做饭的情景好像很能激发我的灵感，但我总是想不清楚要怎么拍？你不是很会演吗，可不可以拜托学长演点不同的类型出来，帮我找找感觉呢？”

　　“做饭？”

　　他环顾了下四周，装潢温馨华丽的厨房，落地窗照进充裕的阳光，整体的色调是温暖明艳的橙色，结合着她所说的，思索了下便问：“凌导，你想我演什么角色？父亲？丈夫？儿子？”

　　“为什么是这些，就没有男朋友吗？”她疑惑地问。

　　这也是她自己想不通的地方，既然灵感都是来自于二人世界，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拍出过爱情片。

　　“厨房的缘故吧。”他解释道，“如果要拍感情戏，浪漫的场景应该会比较容易启发你，这里的居家感太强了，不像是情侣。”

　　“这样。”她似懂非懂，考虑了一下，“那就父亲好了。”

　　“.......”纪寒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
　　她对着他居然会联想到“父亲”，这.....

　　凌文欣恍然未觉的依旧思索着作品的问题，与他沟通说：“你以前不是拍过一部电影，你在里面演孩子他爸，单亲题材的那一个，叫...《小王》，可以试一下那个吗？”

　　这是他三、四年前拍摄完成的一部电影，小成本小制作，内容也不算主流，影院的排片量很低，票房自然不可能高。但口碑却极其的好，在当年是犹如黑马一般的存在，席卷了各大颁奖礼。

　　正是因为在这部戏里的出色表现，他爆冷门一举夺得金鹰、华表两大奖项的最佳男主角奖，因此被当时已经是金牌推手的简方娜相中，继而跟前任公司韩城影视和平解约、顺利进入了业内巨头华宇传媒，从此扶摇直上、演艺之路逐渐顺遂。

　　“《小王》啊。”提起职业生涯当中里程碑一般的作品，任何演员都难免有些感慨，但他没有说太多，很快将心情平复下来，开始去融入到角色当中。

　　凌文欣长长吸了口气，演员入戏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之前她去探班，那是部动作片，倒是还不明显，现在换成文艺片，这种强烈的反差便体现出来了，就好像变魔术一样，分分钟内，他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

　　影片中他是个刚出社会的小青年，却突然被前女友送来了个6岁的儿子，从此生活发生了巨变，从之前的吃喝嫖赌浪上飞变成了上班带娃当奶爸。

　　当下也没有别人，他只好把她当成儿子对戏，凌文欣也不会表演，自不会给出什么反应，只是从他手中接过粥的时候，她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异样。

　　直觉上，这确实是她想要的东西，但《小王》表达的内容太过厚重，她无法很快的在其中摘出她需要的部分，依旧是迷茫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未必只能拍夫妻，亲子应该也是OK的。”她的总结带有着积极的色彩。

　　纪寒点了点头，越发觉得她说的比较像是都市情感剧，女导演数量稀少，拍这一类的却是有几位。

　　但他依旧没有说，她还没有找到方向，在此之前，别人不好讲太多，自己的东西，还是要自己去摸索的。又或者应该这么说，只有自己亲自寻找回来的才算是她自己的东西、自己的风格。

　　两人简单的吃了个早餐，收拾完了碗筷过后，他本想继续背台词的，但她刚刚提到作业，不免就产生了些兴趣，问她要来看看。

　　凌文欣忙就摆手，面带窘迫的说道：“我拍的作业我同学都瞧不上眼，都说是流水账，不知道在拍什么东西，这方面你是大佬，我怎么好意思拿给你看！”

　　他说：“好奇而已，肯定不会嘲笑你的，放心吧。”

　　她审视着他：“心里也不会嘲笑我吗？”

　　“不会的。”他拍了拍她的头。

　　这样她才答应拿给他看，第二学期期末作业上传在某个视频网站上，地址她有存，这就打开电脑登录了账号点选出来。

　　纪寒起初站在她身后看的，不知从中发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搬了椅子坐下来认真地看了。

　　他看得很细致，一个简短的开头而已，反复研究了10分钟还没看完。

　　凌文欣只好把电脑前的位置让了出来，站到他的身后，搂着肩膀疑惑的问他：“哪里很特别吗？方婷珊和李子烨他们自己演的，都没像你看的这么认真。”

　　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从作品上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出，她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工作，女孩子心细的特征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光线、道具、拍摄的角度...每一个细微的点都在诉说着高度统一的内容，而这些，必定是创作者内心的声音，也会是整个作品的基调和风格。

　　他猜错了，不是都市剧、也不是情感。

　　这个视频一打开，家庭的温馨感几乎可以说是扑面而来。

　　她大概更换了屋子里所有的陈设，无论多大多小的道具都具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色调柔和、带有花纹的，看起来就像是过得很美满滋润的家庭才会使用的物品。

　　纪寒蜷起一条腿踩在椅子边上，按着鼠标反复定格画面，开始去琢磨戏里人物的台词。

　　凌文欣见状便说：“剧本编的很烂，已经被吐槽过很多次了，像过家家，我自己清楚的。如果我知道我要拍什么就好了，可以交给专业点的人去写，但是现在还不行。”

　　纪寒依旧没有言语，脑子里正在反复琢磨着她编写的这些台词。

　　很简单的对白，就是夫妻两人生活上的对话，正常来说就是给一个高中生去写都不至于写崩，尤其她还这么喜欢这个题材，倾注了很多心血去创作，就更不应该写不好了。

　　问题出在哪里？这个疑惑促使他反复思索了很久。

　　故事需要矛盾点，这里只有一对夫妻，那自然是设计在两人之间了，也就是普通的夫妻吵架拌嘴。

　　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这些矛盾点被她设计的实在太微小了，正常的中年夫妻会因为忘记浇花这种小事吵架吗？这看起来有点奇怪。

　　不仅如此，随着情节的发展，一旦双方的矛盾上升到了一个他认为值得争吵的水平线上，夫妻中必定有一方会妥协，那个人会立刻放弃所有的原则、人设、甚至逻辑，去让步、去哄好对方，而对方也会立即爽快的原谅下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吵着吵着，两个人莫名其妙的重归于好了。

　　不合理，所以看起来很怪异，这也使得两个人物都显得非常的幼稚，好像两个小孩在玩过家家似的，因为很小的事起争执，又随随便便的握手言和。

　　....为什么？

　　要是不明白她、不明白电影，恐怕他也看不懂这是什么东西，正是因为了解，才能透过作品窥见她的内心世界。

　　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她未必就不懂得逻辑和设定的重要性，却还是一意孤行的以造物主的身份强行干预了笔下的人物——他们吵不起来，这恐怕才是她的世界里最高的原则，凌驾于一切之上，所有的条件都要为此让步。

　　所以30多岁的夫妇会因为忘记浇花而争吵，不是很合理，但这矛盾足够小，纵使吵了，结果也不会太严重。

　　所以一旦争执趋近于白热化，总有一方人设立刻崩塌，完全不管自己，全盘接受对方的想法。

　　这是她潜意识里所期望见到的结果。

　　她在为自己描绘，不快乐的童年里，她始终都得不到的幸福。

　　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捍卫着这个家庭的美满。

　　他自认为是个内心坚强的人，可得到结论的片刻里，心里还是很酸楚，他心疼的牵住她的手，对上一双懵懂的眸子，却是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一切都过去了，伤口早就结疤，现在说什么也为时已晚。

　　沉了许久，他才总算将这些情绪都压下。

　　关于艺术创作，大方向上是无法指导的，那是她创作的灵魂，非得自己明白过来才有意义，站在旁人的角度，只能去引导，想了想，便对她说：“也未必要放下所有的‘自我’，不是还有亲戚朋友？你可以加一个进来，姑姑、奶奶那一类的，来劝一下，矛盾不就解开了？大家坐到一起吃个饭，也很美满。”

　　凌文欣愣了一下。

　　美满，从没有人往这个方向对她建议过，她自己也没想过，可是听他说了出来，未经过任何分析，她直觉上就觉得很贴切。

　　“厉害呀！”她不禁赞了一声，“我总觉得这剧本哪里怪怪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改，你这样一说，好像就可以串起来了，那回头我再加个人物进去试一下。”

　　“这有什么厉害的。”他几丝酸涩的笑了，鼓励的拍拍她的肩，“多观察生活就有了。”

　　“‘多观察生活’，我老师也这么说的，我当时是一脸懵，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她道，而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他，“大神就是大神呀！”

　　凌文欣的心情轻松愉快，但是此刻，纪寒却是才思索过了一轮很是沉重的问题，心境上是截然不同的。

　　要感谢自己的专业，令他可以透过一部短片从更深的层次上理解她。

　　他看到了她年幼的苦楚和委屈，但同时，也看到了一些别的、非常积极的一部分。

　　她在这个年纪，不拍爱情，不拍个性，不拍任何她生活中存在的东西，却创造出了这样一部以家庭美满为主题的作品，这体现了她的价值观、愿望，她的核心在这里。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会越来越往这个方向去发展，去追寻她最在乎、最想要的东西.....一个美满的家庭。

　　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油然产生，她想要的，是他想给、有能力给、并且也一直在期盼着得到的。

　　他挽她入怀，女孩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吻了吻她，迟疑了许久，轻声说道：“文欣，我想跟你讲件事。”

　　凌文欣等着听，他却停了下来，显然是难以启齿的样子，可这又是他自己要提的，便问：“什么事呀？”

　　男人面上露出了少见的腼腆，顿了顿，才下定决心般的于她耳畔低声说：“我虽然是做演员的工作，但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晚婚。”

　　“...............”

　　她茫然无措的看着他，脸颊不断升温，手心开始突突冒汗，心越跳越快，嘴角不自觉的扯了好几下。

　　“哦....哦....我、我知道了....”她下意识的从他怀里起来，走远了一些，搓了搓手，一脸窘迫的说道：“不过....我都、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在一起了，你居然.....”

　　没说完便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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