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山白

作者: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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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古惟牵念,山色两度生


      盖素琼天,卧素琼山,昔春醪也浸浸寒。甚愁闲,苦那般,不如俺醉了梦酣,千回百折道千万。起,折山白;落,山白断。噫!俺昆仑……啧,谁来着?

      一日,陆吾醉酒迷糊,跌进了雪里,不知怎地,醒来时,身边趴了个冰肌玉骨的小娃娃,像个脆生生的白萝卜,嚼着嘎嘣带响的那种。

      在积雪下睡得正酣,忽被一个沉沉的脑袋磕了头,鼻尖嗅得馥郁醇香,一双浸透了酒香、结着雪籽的手,扒拉出一个大雪坑,便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扯了出来。

      她被丢在地上,爬起来看时,茫茫大雪,天地皆一大白,独有身旁这个着玄衣、束朱冠,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大高个。

      这里,除了地上这个呼着热气的,便没有和她一样活生生的生灵了,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便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瞧。
      撩开头发,嗯,两只耳朵,往上有两只眼睛,撑开眼睛,唔,两只眼珠,往下一只鼻子,一张嘴巴,扒开嘴巴,也是一条舌头,两只手,两条腿。嗯,都同自己是一样的,就是略高了些,略大了些,还略好看了些。

      待陆吾酒梦散了,醒来时只觉得额头仿佛肿了个包,揉揉脑袋坐了起来。

      见大高个醒了,小娃娃张口便喊:“爹爹。”
      陆吾一个哆嗦:“我生不出萝卜来吧?”
      小娃娃皱了白莹莹鼻子:“不是萝卜,是雪女。”
      陆吾抬头望天:“那我也生不出来哇!你从哪儿来的?”

      小娃娃指着陆吾身边的雪坑,小小的脸上,板肃认真,直直地望进了陆吾的眼里,干净如水,纯粹如雪,可知思无邪。

      陆吾看着恰至膝盖的娃娃,无语半晌,蹲下身,认真道:“你不可喊我爹爹,我还没成亲呢,我那还未出生的娘子听了要生气,便不嫁我了,你赔给我么?乖,叫我陆吾便好。”

      听这意思,不像好意思,小娃娃乖觉地从善如流,想了想问道:“陆吾,昆仑之丘的主人是谁?”
      陆吾骄傲道:“上古五帝之一的西王母陛下!”
      “娘亲。”
      “唤陛下!”
      “娘亲。”
      “信不信我把你埋回去!陛下!”
      “哎。”
      陆吾冷笑一声,站起身,便要拎起这娃娃。
      “陛下!”

      从此,她便在昆仑住下了。

      陆吾带她参拜神殿,虽然只在门口拜拜不许她进去,也教她打架,虽然这昆仑山上再没有其他活物会与她打架,还领她修习术法,虽然只是胡天胡地乱教一气。

      夜里,看着昆仑之丘的满月,陆吾给她起名,叫盈阙。

      “月圆为盈,月缺为阙,你便以盈阙为名罢。”
      “阙不好,不圆满。”
      陆吾笑道:“这么贪心?你还小,不懂世事无常,有一盈便足矣。”
      “怎么不叫阙盈?”想了想,又自己摇头道,“不好听。”
      陆吾毫不留情地嘲笑:“哈哈,你该叫缺心眼。”

      许多时候,盈阙都看见陆吾出神发呆,一双眼睛不知看去了哪里,她跟着陆吾看过去,满山絮白,一折山路延至天尽头……唔,很好看啊。

      “陆吾,你在想什么?”
      “在想以前的山。”
      “这山还变了样子么?有如今的模样好看吗?”
      “以前的样子啊,太热闹了,如今这样挺好的,清净。”
      “那你为什么不欢喜?你寂寞吗?”

      盈阙看到陆吾惊讶地挑起了眉头,听他夸张地抱怨道:“这不有你么,你晓得带个娃娃过日子多不容易么!吃不敢吃,睡不敢睡的,就怕你长歪喽!我这连找个娘子的打算都搁置下了!你这话说得可真没良心……”

      听陆吾这么絮絮叨叨,盈阙却舒了口气。她喜欢这万里飘雪的山,也喜欢把她刨出来的陆吾阿爹。

      陆吾时常要闭关,一闭关便是几百上千年的,每次出来,盈阙便会听他惊叹:“你怎地又变了个模样,抽条儿似的,都长到我腰间了。唉,你这娃娃受陛下遗泽保佑,是哪修来的福气?昆仑的清气盛郁,你好好修炼,进益是极快的。”

      盈阙却有些郁闷,因长到七八岁小儿的样子,她便渐渐不长了。

      在她飞升上仙时,陆吾尚在闭关。陆吾闭关之间,盈阙锁了山门,山外书信累叠,神魔大战,天地昏晦,皆不知晓。

      魔族掳了神族的几个小仙,封了神力,关在一处。魔军途经昆仑之时,正遇着盈阙渡劫,虚弱满身,落到了昆仑山脚,便顺手捡走了。

      因为不少神族对此战态度暧昧不明,掳来的又都是身份尊贵的小神姬仙君,魔族也没有十分苛待,却以为盈阙只是个依附昆仑清气修炼的小仙,甚是轻忽。

      盈阙被丢在阴湿昏暗的牢笼里,万魔窟的蛆虫爬到身上,也提不起力气驱赶。

      蛆虫爬到了脸上,覆上了眼睛。还从来没有活物似这般贴在她身上,更不必说是如此黏腻丑陋的,若是以往,早便被冻死了。

      盈阙努力忽视这异样,正要闭上眼睡去,眼上却忽然轻了。

      “不要怕,我把虫子丢掉了,痛么?”

      鼻尖萦绕清清冷香,辨不清是什么叶馡木馥,盈阙睁眼看去,一个少年蹲在她身前。
      她身上满是伤,被蛆虫咬过,很痛,眼里又模糊,看不清楚,只隐约可见面前的少年面容仿佛很清秀,一袭春日青的长袍。他攥着袖子,替自己擦干净了脸上蛆虫的痕迹,余下一股清馥之气。

      盈阙听他舒了口气,笑言:“小神女需得清清净净的才好看。你生得便很好看,小小一团,像小雪花儿似的!”

      盈阙没有力气说话,却不妨碍他一个劲儿地说:“我叫花玦,是花皇独子,你叫什么?”

      在昆仑山上,陆吾常年闭关,雪山寂静,而出门赴宴,更无谁敢来搭话,盈阙哪曾经过这般聒噪,当下只觉耳边吵得厉害,任他长得好不好看都只觉得不耐烦,干脆闭了眼。花玦只当她是伤痛难抒,便说得愈发起劲,想给她分分心思。

      “我见你是被他们从昆仑山脚捡来的,你是昆仑的精怪吗?你生得真好,比我好看许多。”
      “母亲曾说,如今的昆仑之丘,有灵不敢亲近……”
      “你没有好友是不是?不妨事,我做你知交便是。”

      看到盈阙鸦羽一般的眼睫颤了颤,花玦忍不住弯了眉眼,眨眨眼睛,心生一丝欣喜却不露出来,继续说道:“你不会说话么,不妨,我教你便好。”

      盈阙被扰得睡不着,又见他兀自说得辛苦,无甚力气地低骂:“呆子。”

      “你原是会说话的啊?这便好这便好,这样好看的小神女怎能不会说话呢!”
      “我叫盈阙。”
      “真好听,比我的名字好听许多。那往后我叫你阿盈,好不好?”
      “……好。”

      这场大战断断续续打了近千年,魔族被赶回了地底万丈,各家小仙也都被平安放了回去,倒是魔族白白替神族养了这么久的娃娃,一时竟分不清这些娃娃是幸免于战祸,还是困苦于战祸。
      毕竟他们没有见到,万魔窟外的战乱光景。

      回去之后,花玦整日来昆仑山上寻盈阙,盈阙便时常坐在崖边等着花玦。

      花玦问盈阙:“这儿怪冷的,你怎么常常呆在这?”
      盈阙指着前方不知哪一处,说:“崖壁陡峭高耸,能看到那一处。”
      花玦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呀。”

      她转头看向花玦,微笑道:“能看到你,你每次都在那儿敲钟。不管是开心或是不开心,你每次走到那儿,都会笑起来,然后笑着来见我。”

      “因为我见着你便心生欢喜啊,想着马上就能见阿盈了,就想笑了啊!”花玦咧开嘴笑了起来。

      盈阙不爱笑,于是许多时候花玦都要想尽法子逗着她笑,被盈阙发觉了,便说他呆傻。故而每每见盈阙笑一笑,他便如获至宝,要自顾自乐上大半日。

      在万魔窟时他便知晓盈阙从没有玩伴,也不知玩乐,而他正值年少贪趣时,神魔大战之前,便是个胡闹的行家。
      在万魔窟里,他每日同盈阙讲人间九州听过的戏文话本、奇闻异志,如今,更是带着盈阙几乎不曾将整个昆仑颠倒过来。

      两个在昆仑山上捉迷藏,花玦将盈阙赶去躲藏,自己蒙上眼喊至一百,去寻时,不想找了大半日也未寻到,便慌了神。

      花玦将这山一丈一里地寻遍。
      “阿盈,阿盈,你在哪,阿盈!我找不着你了!”

      盈阙在一大团雪堆里听见花玦的声音,回道:“这里。”

      花玦闻声飞至,帮着盈阙从雪堆里出来,一把抱住了她,声音颤颤:“阿盈,你怎么又埋到雪里去了?阿盈,我生怕弄丢了你。”

      “我,我睡着了,对不……”
      “不妨不妨,我替你暖暖,莫冻着了。”
      盈阙轻轻推开花玦,细细看了遍他的脸:“我不怕冷的。”
      花玦傻乐:“哦,我又忘了。嘿嘿。”
      “你冻伤了?找了多久?”

      盈阙一手掐诀,停了絮絮白雪,一手牵着花玦冻伤的手,不知所措。
      花玦既不舍得抽回手,又不舍得盈阙难过,心里纠结一瞬,还是把手背到身后,咧着嘴笑道:“哎呀,不妨事,你莫要皱眉,不疼的,找着了你便好了,真的不疼,你且舒舒眉头,小神女得笑着,笑了好看。”

      摸摸花玦的脸,盈阙浅浅笑了,使花玦看呆了眼,愣愣道:“小儿青涩貌,嫣然赋秾华……”

      盈阙摇了摇头:“又胡说什么傻话,哪个还是小儿?”

      花玦嘻嘻笑道:“你呀,阿盈你长的慢,如今还和我刚见你时差不多。”

      其实算不得慢,陆吾以前说过,等她成了上仙,便不会是个七八岁娃娃的样子了。与花玦初见时,盈阙刚飞升了上仙,还受伤伤了元气,在魔族不得修炼,才长得慢了,现下回来了,自然慢慢地便会补回来。

      只是花玦属草木质,长得飞快,当初尚不及盈阙高,如今却已比她高出了一个脑袋不止。

      “你常说我长得好,可我觉得你比我好看。”盈阙肃着脸,接着说道,“你做我的如花美郎君,我陪你这似水流年的一生一世,好不好?”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花玦忽而说不出话来,红了脸颊,红了耳朵,红至披散下的青丝中。

      那天最后,盈阙还是没有听到花玦的回答,他被他母君亲自来到昆仑山上,捆成了粽子,塞了嘴巴,给捉了回去。
      但盈阙看到,花玦在他母君手中拼命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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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推推下一本:《妖有荒山,香火鼎盛》
    夜半时分,城外荒山传出犁地声,翌日,山顶乍起一座无名孤坟。
    数日后,方圆百里的神灵庙宇里再无香火,荒山脚下却香烛不断。
    一个俊美无俦的白衣僧从山脚经过,上了一柱香。
    手把锄头的青灯,被美色糊了满眼,吸食着百姓们烧来的香烛,又犁了两亩坟地。
    神灵呐,既然供奉案上时,你不肯听一听苍生祈愿,那不如埋进土里,受那一炷香。
    山上神骨越埋越多,终于又有一日,天外飞来那个白衣僧,超度了满山冤魂。
    圣僧面善,恍若皓月,不染纤尘。
    青灯丢下锄头,收网拿人,奈何圣僧宁死不从。
    一天半夜三更,又是一群神界杀神从天而降。
    青灯扯断佛珠,一颗颗神灵头颅随佛珠坠地。
    青灯指尖划过白衣僧紧闭的眼,指着满地断颈残肢,温柔地说:“神灵为证,你我若不能花好月圆,我必教三千山河,种满神骨。”
    .
    青灯一直以为那些神仙都为杀她而来,直到她扯下袈裟,亲眼看到金色的神界罚罪印记,烙印在他的胸膛上。
    色令智昏的青灯这才开始思考,三千年不下红尘的神,怎么忽然都下了凡?还都撞到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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