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旧）

　　钱浅把书翻开，烂泥一样地趴下去，下巴抵在书本上，由于眼睛太过用力地看着上面的字，以至于她感觉自己无法控制地开始对眼。

　　连续几天的大太阳，天气转眼间就开始热起来，外套已经穿不住了，不少男生已经换上了清凉的短袖校服，孟睿每次一打完球回来，身上就冒着热腾腾的热气，热气通过狭小的距离传过来，让她避无可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突然换季的不适应，钱浅感觉最近自己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有气无力。

　　书放在面前，眼盯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好不容易看进去了，一会儿就跑神，上节课物理老师讲电路图的时候，钱浅看着黑板上画着的开关、电压、L1灯、L2灯....又控制不住地跑神，溜号的眼睛被物理老师逮了个正着，物理老师把她叫起来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

　　钱浅满身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悠悠地叹了口气。

　　孟睿听到她的叹气声，看了她一眼，“没事啊，不过被骂一句，你学学我这心理素质。”

　　“谁要学你？”钱浅白了他一眼，仍是有气无力的声音。

　　孟睿耸耸肩，表示不和她一般计较。

　　五月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把书页吹得哗啦啦作响，钱浅闭上眼，忍受着被风吹起来的发丝爬在她脸上痒痒的感觉，风停下去，一些发丝还黏在侧脸上，钱浅懒得抬手去拂，只好将头左右晃动试图将发丝甩掉。

　　“犯什么神经？”孟睿看她像个拨浪鼓一样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不客气地说。

　　钱浅刚要回答，就听见了陆琳中气十足的声音。

　　“下节课的政治上体育，下午再上政治，大家快下去排队！”陆琳从外面拿着一个小本子冲了进来，大声地吼了一嗓子。

　　教室里顿时出现了少数人的哀叹声和多数人的欢呼声，哀叹声是女生的，欢呼声是男生的。

　　陆琳走下讲台，找到兼职体育委员的孟睿，“孟睿，一会儿点名的时候，你跟体育老师说说，陈垚然请假了没来学校，假条下节课再补。”

　　“哦，好。”

　　“然后所有班长都要去江主任办公室开会，也帮我说一下。”

　　“没问题，您老放心去吧。”孟睿比了一个他自认为帅呆了的姿势。

　　陆琳笑出声来，拿着本子刚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倒退几步伸出手，把钱浅刚刚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又蹂躏了一遍，而后才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教室。

　　钱浅用力地晃晃头，默默地在心里画圈圈，讨厌的陆琳，哪天抓住她给她做个鸡窝头。

　　钱浅瞅瞅窗外的大太阳，露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显然钱浅也是刚刚哀叹声音中的一员，只不过她连哀叹的力气都省了。

　　“怎么了，你要上刑场了？”孟睿好笑地看着他。

　　“不——想——上——体——育——课。”钱浅一字一句地拖长了声音回答。

　　孟睿一脸不解，“体育课多好，能跑能跳的，我要是像你一样天天这么动也不动地坐着，用不了一天我就得疯。”

　　“那你顺带着也帮我跟体育老师说说呗，就说我跟陈垚然一样，请假了没来学校。”钱浅下巴仍抵在书本上，歪着头跟孟睿说话。

　　“自——己——说——去！”孟睿一脸‘你想的美’的表情。

　　孟睿拿起脚边的篮球，呼喊着几个男生走出了教室，走廊里的风把他的白色短袖校服吹地一鼓一鼓的，篮球在他手下拍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嘭”声，由于走廊有回音，所以篮球落地发出的声音格外大，钱浅看到他被迎面走来的老黄踢了一脚，少年吐着舌头噤声，表示知错，随后和男生们推推闹闹、勾肩搭背地下了楼梯。

　　钱浅看到孟睿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才悠悠地爬起身，真是活力满满的单细胞动物啊，也不知道他满身的活力和能量从何而来，假如他们能够生活在武侠电视剧里，不知道可不可以像那些会武功的人一样，两个人盘腿一坐，然后双臂伸直，让孟睿把“内力”传送一些给她，说不定她有了“内力”也可以活力满满地窜上蹿下，飞檐走壁，不知疲惫..

　　“钱浅，你还不下去吗？”

　　刚上完厕所的唐觉明一回来就看到钱浅一个人托着下巴神游，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嗯？”钱浅从她的武林世界回到了现实生活中。

　　“走吧，快上课了。”唐觉明‘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把水杯放进桌洞里。

　　“好。”钱浅抬起她今天觉得格外沉的屁股，没有精神地站起来。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钱浅和唐觉明一路小跑到操场，体育老师已经在整队了。

　　钱浅猫着腰气喘吁吁地走进队伍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孟睿站在体育老师旁边，朝她挤眉弄眼，钱浅猜测他可能想说，“怎么现在才来？”

　　钱浅对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同学们，从这节课开始，咱们每次上课都来个类似短跑比赛啊，这类的活动，那个...”

　　体育老师话还没说完，人群里一片怨声载道。

　　钱浅愁眉苦脸地看着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头顶秃了一片，此时阳光大喇喇地照下来，在体育老师光滑的头顶上反射出闪亮亮的一片。

　　“都吵什么？我这是为你们好，不运动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学习怎么吃的消，你们以为我愿意大热天陪着你们啊，我不如找个凉快地自己待着，喝喝茶水多好！”

　　老师那您还是歇会吧，钱浅十分不领情地想。

　　“现在多跑跑，对你们也有好处，初三毕业也要考体育对不对，这个俗话说嘛，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这个，不把身体搞好，怎么去拼搏呢，对吧？你不练好身体啊，做什么都是白搭，是吧...”

　　体育老师仍然在絮絮叨叨，钱浅头疼似的微微闭上眼，阳光直直地照在侧脸上，钱浅都能感受到太阳穴那里的血液在汩汩流动。

　　“好，体育委员先带着做一下准备活动啊，做完了带队到南边那里找我。”终于说完，体育老师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蓝色的线缠绕在手上，上面挂了一个银色的哨子，钱浅看见那个银色哨子跟体育老师的头顶一样，在大太阳下，随着他慢悠悠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刺眼的光斑不时晃到眼睛里，钱浅低头躲避。

　　等到准备活动做完，孟睿带队过去的时候，体育老师已经在红色的塑胶操场上画好了一条白线。
　　“来来来，两个男生两个女生啊，四个人一起跑。”

　　“快快，赶紧，站好队，咱们早跑完，早自由活动哈。”

　　女生们都在互相推搡着，每个人都不愿意往前面站。

　　钱浅站在原地愣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女生们推着推着就拥到了前面。

　　钱浅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儿，反正早晚都要面对的事，逃避拖延也是没用的，早死早超生。
　　钱浅弯下腰，微微屈膝准备好，深红色塑胶跑道上密密麻麻的凸起和细小石子，看得钱浅花了眼。

　　“都准备好了吗？听我口令！”

　　尖锐的哨音倏地响起，钱浅虽然余光一直盯着体育老师的哨子，但还是慢了一拍，跑到一半的时候已经被落在了最后面。

　　钱浅在当时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她会不会腿脚不协调地把自己绊倒，然后摔倒在塑胶跑道上？还没等钱浅给出自己答案，她就已经跑到了终点。

　　钱浅劫后余生地拍了拍胸脯，转过身来，看着跟自己距离半个操场的同学们，从她的位置看过去，都是密集的人头，所有的人成了面目模糊的柱体，要眯着眼仔细看才能分辨出谁是谁，钱浅找了个树荫底下站着，跟她一起跑过来的女生也随她一起走到了树荫底下。

　　钱钱听见体育老师的哨子一响，又是四个小箭头远远近近地来到了这边。

　　塑胶地面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泛着一股八百米的味道，钱浅给这种太阳烘炙下，塑胶跑道散发出的气味取名叫八百米，因为她闻到这味道就觉得自己又要跑八百米，从小到大，八百米就是她的噩梦。

　　钱浅仰头看看天边的大太阳，什么也看不清，明晃晃刺眼的一片，五月底的太阳就这么大了，钱浅有些发愁即将到来的夏天，不过即使有着大太阳，钱浅依旧最爱夏天。

　　跑过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只剩下几组还没有跑，大家都三五成堆地躲在树荫下，懒洋洋的一群。钱浅蹲下身，用树叶逗着地上的几只蚂蚁，等待体育老师最后的几声哨响，然后他们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一只蚂蚁被钱浅故意制造的巨大障碍物——树叶，挡住了去路，蚂蚁往哪走，钱浅就把树叶挡在哪里，正当那只蚂蚁被钱浅搞得着急团团转的时候，钱浅听到了几个女生的惊呼声，她抬头望去，一个女生跌倒在塑胶操场上。

　　钱浅站起身，由于蹲得太久，起身的时候有几秒钟的眩晕，钱浅等待那阵眩晕过去，然后走出阴凉的树荫，她用手遮挡住阳光朝女生跌倒的方向看去。

　　钱浅上体育课的时候不戴眼睛，她眯着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唐觉明，跟她一起跑的女生和两个男生都没有停下去扶她，唐觉明是最后一组跑的，体育老师那边已经没有人。

　　站在树荫底下的好几个女生看到了唐觉明跌倒，但都没有要去扶的意思，还有几个女生有些犹豫，正在踌躇着要不要跑过去帮忙，但她们看看身边的同伴都没有动，也就静止在了那里。而男生们此时已经在呼朋引伴地准备去篮球场。

　　钱浅回头看看女生们，她们懒洋洋地站着，都是假装看不到的一群，钱浅没有再浪费时间，往唐觉明的方向跑去。唐觉明正在挣扎着站起来，钱浅跑到她的身边，扶起她，柔声问，“没事儿吧？”

　　唐觉明摇摇头，依旧乐呵呵笑着，“没事儿。”

　　钱浅看到她的手已经蹭破了皮，手掌和蓝色的校服裤子上都沾上了尘土。

　　钱浅帮唐觉明小心地把校服裤子上的土轻轻拍掉，然后扶着她走到旁边的树荫底下，她感觉到唐觉明走路时一瘸一拐，脸上有着忍受疼痛的隐忍。

　　“你先坐这儿，慢点儿..慢点..”钱浅小心翼翼地扶着唐觉明坐到操场外围的路沿石上。

　　“哎我没事儿。”

　　“我看看你膝盖。”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

　　钱浅看出她在强笑，笑容中有点讨好的意味，钱浅不明白。

　　“我看看。”

　　“不用。”唐觉明下意识地将腿往旁边倾斜，似乎有些为难。

　　钱浅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唐觉明面前蹲下来，轻声说，“我小学时候也跑步摔倒过，不过我比你惨，是直接磕在一块石头上，体育老师赶紧把我送去了医务室，值班的医务老师是个男的，高高的，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眼睛，特别好看，他要动手帮我把裤腿挽上去，好给我上药，但我死活不让，因为那是冬天，我妈妈给我穿了好几条秋裤，都是大红色的、玫红色的，我不好意思让那个帅帅的男医生看到我颜色浮夸的秋裤，当时体育老师急了，他说，‘那你自己挽。’我还是摇头，无论体育老师怎么说，男医生怎么温柔地劝，我就是死活不让他挽，自己也不动手挽，最后体育老师没办法，打电话给我班主任，班主任又打电话把我妈妈叫过来，我现在都记得我妈妈过来接我走的时候，那个男医生满脸不解和受伤的表情。”

　　钱浅一半谎话，一半实话，其实摔倒受伤的人是杨苮祎，死活不让别人看的也是杨苮祎，当时钱浅是和男医生、体育老师一样，都是劝慰者中的一员。

　　后来她问过杨苮祎，为什么死活不给医生看，杨苮祎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告诉她答案，至于红色的秋裤，那是爸爸经常给自己这么打扮的。

　　她的谎言和事实通常可以这样融会贯通，和谐一致，不过，那个男医生确实长得很好看。

　　钱浅笑起来，眼睛黑而透澈，澄亮一片，“是不是很好笑？”

　　唐觉明也跟着她笑起来。

　　“所以，”钱浅朝唐觉明眨眨眼，“难道你也跟我一样穿了大红色的秋裤？”

　　钱浅笑嘻嘻地继续揶揄着说，“不过这可都快夏天了哎。”

　　唐觉明看了看她，从钱浅的笑容上看到了对方的好心，于是她慢慢将校服裤腿挽上去。

　　一条可怖的伤疤从脚踝一直延伸到小腿肚子那里，在唐觉明白白胖胖的皮肤上尤显得狰狞，伤疤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愈合如初，然后留下的痕迹却依旧鲜明。

　　“这是小时候磕的，当时留了很多血，医生给我缝了好几针。”唐觉明淡淡地说，“吓着你了吧。”

　　她小心地观察着钱浅的神色，想在女生的脸上找出类似嫌弃、惊讶或者恶心的表情，她对人们露出的这类表情已经习以为常。

　　钱浅笑着摇摇头，“没有。”

　　自始至终，唐觉明都没有看到女生脸上露出任何一种她再也熟悉不过的那类表情。

　　“不过，”钱浅微微沉吟，“你刚才磕到膝盖，你看，这里已经开始流血。”

　　钱浅指给唐觉明看，虽然并不严重，然而还是能看到破皮的地方有血丝渐渐渗出。

　　“我们去医务室吧，跟医务老师借红药水或者紫药水，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擦。”

　　钱浅笑笑，“因为我经常帮我的一个好朋友处理伤口。”

　　这次钱浅没有撒谎，杨苮祎一二年级总是跟小男生打架，打不过磕破了皮就哇哇哭，又不敢回家让她妈妈知道，每当这种时候，钱浅就会带着杨苮祎回到自己的家，然后偷偷地给她涂药水，杨苮祎经常是两眼泪汪汪，鼻子塞满透明黏状液体，她看着钱浅给自己上药，期间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这种场面被钱浅铭记于心，每次杨苮祎惹到她的时候，钱浅就把自己脑海中的这一幕幕极其丢人的画面抖落给杨苮祎看，然后看到杨苮祎露出让她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段时间钱浅的梦想是做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医生，后来她看到新闻里说，有医生做手术时把剪刀落在了病人的肚子里，从那以后钱浅就决然地放弃了做医生的伟大理想，因为她知道自己太健忘，而且她不能想象自己的病人肚子里有一把剪刀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吓人，钱浅觉得她还是就停留在涂涂药水、贴贴创可贴的层次上就好了。

　　唐觉明沉默片刻后，笑起来，点点头，“好。”

　　钱浅扶着唐觉明站起来，正准备往医务室方向走的时候，听到几个女生远远地喊着她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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