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我在禁中时，因着祯哥哥的原故，见过真宗朝的许多宰执，刚毅如寇准，沉稳如李迪、向敏中，还有奸邪如丁谓、王钦若，很小的时候，祯哥哥便要学着察言观色，辩着宰执们话里的真假。

　　不过好似确实如姐姐所言，许多时候祯哥哥极度的不辩忠奸，易被他人蛊惑。那日东宫赐宴，左仆射、平章事王钦若恩遇浸衰，正为御史台弹劾其受金之事焦头烂额，对赐宴也没什么兴趣。禁内从宫外请来不少宫外伶人，能入得东宫的，俱是各个瓦肆教坊的名伶，我立在祯哥哥一旁，见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独祯哥哥端端坐着，面上不苟言笑，好奇道：

　　“哥哥，这些伶人跳的不好吗？”

　　祯哥哥轻轻扬着嘴角，十岁的孩子正是好玩乐之时，焉能对外物没有兴致，他面上神情恭肃，只低声对我道：

　　“晏殊和周怀政可都说了，今日东宫赐宴，就是宰执们要查我的言行举止，我可不能给爹爹和孃孃丢脸！”

　　他见我没多少兴致，不由问道：“妹妹也不喜欢看这些歌舞吗？”

　　我轻轻摇头：“祯哥哥，我是在教坊里长大的啊，这些东西，从小便看过无数遍了！”

　　皇太子的举止自是令众人满意，台下宰执桌上却有不少的热闹，寇准时为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许是看戏看得起劲，他胡子甚长，竟没注意到浸入了肉羹之中，李迪为参知政事兼太子宾客，见状连忙道：

　　“寇相公！你可是要把胡须也吃进去了！”

　　众宰执一阵哈哈大笑，一旁参知政事丁谓却暗自寻思起来。丁谓一贯的机敏智谋，其人颇通天象占卜，书画棋琴、诗词音律也无不通晓。他靠着巴结刘后，与吴越忠懿王钱俶子钱惟演结亲之故，一路坐到了参知政事。

　　寇准是什么人，得太宗亲赐通天犀玉带，朝中诸人谁不仰仗他三分。今上景德元年时御驾澶州亲征，说的不好听些，那是被寇准硬生生拉着去的，当时要不是寇准身为宰臣极力主战，唾沫星子飞到皇帝脸上也毫不动摇，大敌当前号令明肃，辽国的军队只怕是已然踏平了汴京。

　　往常丁谓向寇准示好，这孤老头儿都视而不见，今儿这么好的机会，丁谓可不能放过，于是起身掏出手帕，众目睽睽之下，亲自为寇准徐徐擦起了胡须。

　　寇准原本便素有秉性，最见不得丁谓此等谄媚之人，于是嘲笑道：“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

　　王钦若一向与丁谓不和，饶是自身难保之下，也第一个笑出了声，丁谓热脸贴了冷屁股，自然是羞愧万分，由是与寇准倾构日深。连祯哥哥都在一旁悄悄嘲笑丁谓道：

　　“寇相爷生性刚强好胜，连爹爹都惹不起，丁谓这耻辱乃是自己找的！”

　　曹利用时为宣徽北院使、知枢密院事、检校太尉，先前澶渊之役，正是曹利用以阁门衹使、崇仪副使至辽国兵营议和，与辽国达成和议，保住了宋朝疆土。他与寇准同在枢密院时有过不少嫌隙，坐于丁谓一旁冷冷笑道：

　　“寇准非寻常之人，贤弟何苦如此呢？”

　　丁谓好在脸皮厚，轻笑着道：“曹兄先前为枢密副使，寇准是你顶头官长吧，我怎么也听说寇准素轻兄长，凡议事有不合者，只说‘君一夫尔，岂解此国家大体耶’？”

　　他下定决心要扳倒寇准，于是悄声对曹利用道：“寇准现下是神气，不过只要你我联手，再加上圣人娘娘，看他能风光到什么时候！”

　　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讲，宴席上不能随意谈笑风生，实在是无聊透顶的，我找了个小凳子坐下身来，一遍遍数着台上琵琶娘子头顶珠翠，心下十分的高兴，好像明日醒来，就可以见到阿娘，见到舅舅了一样。

　　入内副都知周怀政缓缓而来，对赵祯耳语了几句，赵祯于是回头对我道：“阿落，一会儿和我去崇政殿里见爹爹和孃孃去！”

　　今上赵恒的身子近日好了一些，召宰执们宴后携太子去崇政殿叙事，他这风疾缠绵了数月，中宫刘娥早就开始代皇帝预政，此时也悄悄在帘后旁听。众宰执一上来自是异口同声地称赞赵祯，李迪先是揖道：

　　“方才东宫赐宴，臣获陪侍，皇太子举动由礼，言不轻发，视伶官杂戏，未尝妄笑。左右瞻仰，无不恭肃。”

　　赵恒久卧于床，瞧着有一丝的虚胖，他已年过半百，眼瞧着静立一侧的幼子，那是他在人世间唯一幸存的血脉，赵恒慈父之情溢满眼，对宰执笑道：

　　“常日居内庭，亦未尝妄言也。”

　　赵祯没有得到父亲应有的夸奖，不由得撅着嘴，眼巴巴瞧着内殿帘后的母亲，希望她为自己说一说话。寇准心下对皇太子恁地爱，也道：

　　“皇太子天赋仁德，严重温裕，复禀圣训，勤道力学，实邦家之庆也。”

　　翰林学士钱惟演也在殿中，他为了巴结皇后刘娥，将自己的妹妹嫁与龚美，也就是如今的刘美为妻，他深知褒扬太子便是褒扬刘皇后，便揖道：

　　“正阳门习仪，皇太子立于御坐之西，左右以天气暄煦持伞障日，太子不许，复遮以扇，太子又以手却之，文武在列无不瞻睹。伏以太子英叡之德，既自天资，谦恭之志，实遵圣训。昔桓荣以储宫专精博学，谓之国家福佑，书于史册。今太子持谦秉礼，发自至诚，士民传说，充溢都邑。臣伏望宣付史馆，以彰盛德。”

　　赵恒闻言自是高兴，摆手让祯哥哥走到他面前，抚着儿子的头道：“宰执和翰林们都夸你，那朕便诏奖皇太子，受益，你想要什么？”

　　祯哥哥看着我，竟当着宰执的面道：“儿臣只想要她的母亲从杭州回来，好吗？”

　　赵恒见我一小太监的打扮，不由笑道：“崇政殿宰执面前，议的都是些家国大事，祯儿休得胡言！”

　　他笑过之后，转而眉头微蹙，瞧着一旁王钦若，冷冷道：“王钦若，人皆言你暗受下属财物，可有此事啊？”

　　王钦若满头是汗，不想这消息传的如此之快，连忙自辨道：“臣为平章事，自然是一心为官家做事，定是有人在朝中陷害，臣百口莫辩，只乞下御史台覆实。”

　　寇准横眉冷眼：“王相公素来与刘氏一族交好，谁敢陷害你王相公？”

　　周怀政也轻轻一笑，刘娥瞧在眼里，便知是寇准指使了周怀政，在赵恒面前说了许多王钦若的不是，轻声对一旁侍女道：“梅若，你去给我哥哥传一句话，让他小心周怀政与寇准。”

　　赵恒面色甚是不悦，对王钦若道：“皇后总在朕面前说你的好，你便是这般好的？你还有脸乞下御史台覆实？国家置御史台，固欲为人辨虚实耶？”

　　王钦若大为惶恐，如今形势保命要紧，于是请求辞去相位外调出藩，赵恒立马点头答应，道：

　　“朕听闻商州道士谯文易私畜禁书，能以术使六丁六甲神，自言尝出入卿家，你这个样子，宰臣是不用做了，去杭州待两年好好想想吧！”

　　当年澶州之战，宋军本可乘机北进收复失地，只因着赵恒“被逼亲征”吓破了胆，王钦若和曹利用又从中作梗大力主降，宋军在绝对优势之下，竟被迫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岁贡于辽国，铸成旷世之耻。

　　王钦若为人奸邪险伪，寇准早把他恨得牙痒痒，只无奈王钦若自幼崇道，与赵恒俱好神仙事，数年来搞什么“天书”、封禅泰山，常以天书、符瑞之说荧惑朝野，连国号都一度改为“大中祥符”，又与皇后刘娥交好，故而数年之内憾而不动。

　　寇准下手又快又稳，既然以贪腐和私交道士为名扳倒了王钦若，眼睛自然放在实际揽着朝政的刘娥身上，他知晓刘娥也在殿内，仍是对赵恒揖道：

　　“本月辛卯太白昼见，司天监占曰：女主昌。臣听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夏守恩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而皇后之弟、皇城司刘美擢升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领昭州防御使。陛下对刘氏一门荣宠，是不是太过了些？”

　　寇准摆明了要管赵官家的家事，赵恒只摆了摆手：“朕久不豫，中宫预政，以夏守恩领亲兵倚用之，故与美并命，朕要服药了，卿等先退下吧。”

　　寇准此番入得禁中，怀着满腹的话对皇帝赵恒言说，只是殿中丁谓、王钦若，钱惟演等奸佞俱在，他知晓还不是时候，便与宰执们一并出了崇政殿。刘娥这才从殿里出来，她近来忙着操劳国事，似是愈发清瘦了些，笑眼瞧着祯哥哥，道：

　　“今日大宴，我在宫里都听说祯儿给官家长脸了？”

　　祯哥哥连忙扑到刘娥怀里，笑着道：“大娘娘，祯儿好久没见着你了！”

　　这时候的刘娥虽行事凌厉，慈母之心却是尚在，又有赵恒制衡，谁能想其十年后恁地刚愎与狠辣，谪贬了多少忠良之臣，又以姐姐的名义死死压制皇帝赵祯，直到他年满二十都不能亲政。

　　“丫头过来！”

　　刘娥笑着招呼我到她身边，手轻抚着我的脑袋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可是不容易，祯儿从小性子沉稳，今日竟会为了你这小丫头当面求官家。”

　　赵祯抬眼望着母亲，道：“大娘娘怎知道阿落进宫了？”

　　“这宫里的事，有什么是大娘娘不清楚的？宰执们今天夸了你，那是看你爹爹的面子，你可别以为自己真就那么厉害了！”

　　她指着我，对赵恒道：“官家，这是兰若的女儿。”

　　赵恒原本对我丝毫不在意，闻言忽而看了我几眼，似是若有所思，许久才轻轻点头：“是个美人坯子。”

　　这时，周怀政捧着汤药进来，他正欲侍奉赵恒服下，刘娥却接过汤药，示意周怀政退下，她冷眼如画，一边吹着汤药，一边道：

　　“什么太白昼现、女主昌，那寇老儿定是看不过我一妇人主了政，才要这般的弹劾我哥哥和王钦若。”

　　她亲自侍奉赵恒汤药，面色甚是不平，道：“从古至今，这女人当政便是最难，若做得不好，朝堂上下不定要如何嘲讽我这妇人没有主见，若做得好了……”

　　刘娥轻哼了一声，又接着道：“有人便会说你效仿先唐武后篡权夺位，与其要寇准盯着我不放，官家倒不如放妾身回坤宁殿去，臣妾自预了朝政，便不得空亲自教养皇太子，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觉得对不住咱们的受益了！”

　　夫妇二人一并瞧着赵祯，赵恒轻咳了两声，握着刘娥的手道：“太子在资善堂读书，哪个宰执敢不尽力教导？宫中事也总有淑妃帮衬着，你若是嫌累，那朕可把朝事都交给寇准了！”

　　“官家不要！”

　　刘娥眼中藏不住从政报国的决心与欲望，却对夫君温声软语，其柔媚之气，哪像是五十岁的衰老妇人，复对赵恒道：

　　“那寇准虽是有些本事，可他眼里有半分皇权么！想那澶州之役，寇准拉扯官家的衣衫，吐官家一脸唾沫，哪件事是他没干过的？官家都制不住他，妾身一妇人，难道也和他相争不成？”

　　她缓缓站起身，对刘恒道：“朝中之事有妾身做主，官家安心养病便是了，王钦若跟了官家这许多年，官家放心，臣妾会让人好好送他去杭州的。”

　　于是刘娥拉着赵祯，一并出了崇政殿外，入内殿头雷允恭在殿外等着，见她出来，连忙道：“圣人，钱翰林在外面求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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