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钱家最终定下的，果然是我的三姐姐郭玉娴，三姐姐以庶女身份做了钱家长媳，张氏母女皆心愿得偿。

　　我永远不会忘记爹爹那日甩我的一巴掌，他大骂我下贱，在禁中辱没家风，日后寻得良人无望，我则轻描淡写，说自己就算是入宫为妃为嫔，也用不着他来操心。

　　爹爹自是拿我没有办法，我夜间独自流泪之时，又想起临出宫时晏殊对我的话：

　　“我方才听钱暧说了，阿落，你不用为婚事心急，我家清儿也没着落，再等两月崇政殿策试制科、茂才后，我定从门生中挑几位才俊之人，告诉你爹爹。”

　　或许是从那一晚开始，我才意识到心底对晏殊的情愫，方一有这念头，竟而又怕的发抖。晏殊对我的垂怜，也许不过因着我是他爱女的玩伴，我和他之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他又如何能做我的良人呢。

　　至于杨美人是如何逾制放出了宫阁，姐姐懒得再理会，也许是因着我在寿宴上与杨氏争宠之故，赵祯对解禁后的杨氏不冷不热，姐姐生辰将至，他遣了阎文应前来，问姐姐想要什么。

　　姐姐已是皇后之尊，普天之下什么凡物是她得不到的，偏偏她身在后宫，只愿夫君对她一心一意，叹气道：

　　“你告诉官家，我的生辰一切从简，有我妹妹进宫陪着便好了。”

　　赵祯见她清心寡欲，知她喜琴，于是命匠人搜寻天下名贵之木，为姐姐造了把好琴，那天朦胧细雨，我恰好在坤宁殿中，见琴师献上了那墨玉琴。

　　这琴长三十寸有余，以杉木为面板，以梓木为底板，并方形龙池、凤沼。《周礼》曾言：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这琴用墨玉作琴轸，以钧天丝为弦，其工艺精良无比。那琴师恭敬揖道：

　　“皇后娘娘，这琴身的墨玉最为难得，臣此生只见过一块上好的墨玉，在斫琴之时，也只余了一小块，便做了只墨玉锁，一并献给娘娘！”

　　琴师说完，自有人将玉锁呈了上来，我瞧那玉锁的用质，果然与这琴十分得当，精致可人，不由得叹道：

　　“姐姐，这玉锁真好看！”

　　姐姐冲我一笑，目光落在那墨玉琴上，伸手轻轻抚上那琴，其声铮然，余音绕梁不绝，果真不是俗物，我环顾四周，心下惊奇不已，姐姐浅笑着，赞叹道：

　　“彼一器尔，载也何多！”

　　她对这琴显然甚是满意，赵祯见她喜爱，面上也有了些微微的喜意，道：“凤儿，你给这琴起个名字吧。”

　　姐姐抬起头来，瞧着窗外烟雨朦胧，转头对赵祯说道：“墨玉琴最是高贵，臣妾为它起名为‘烟雨轻’，六郎觉得如何？”

　　赵祯轻轻环上姐姐的腰身，温声道：“‘烟雨轻如此文雅，配得上这上好的玉琴。”

　　在我的记忆中，姐姐和赵祯伉俪情深的样子不过如此，我一早便看上了这盒中的玉锁，索性厚着脸皮，对他们道：

　　“姐姐，祯哥哥，可不可以把这个玉锁送给阿落？”

　　姐姐和赵祯俱是一脸笑意，姐姐一贯宠爱我，这次自也是不例外，我见她点头，笑着道：“姐姐这琴叫烟雨轻，那这玉锁便叫做霜寒重，好姐姐，你这坤宁殿里可真是冷！”

　　姐姐和赵祯都笑出了声来，祯哥哥亲自将玉锁系在我的脖子上，对姐姐道：“凤儿，你可知这一琴一锁，所为何意？”

　　姐姐只浅笑着不答，脸颊上微微泛起一丝桃色，我忽而明白，道：“一琴一锁，是希望姐姐和祯哥哥的感情，能久锁永驻之意么！”

　　赵祯笑着默许，对我道：“你该嫁人了。”

　　“不！”

　　我忽而站起身，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出了殿：“我不嫁人！这一辈子都不嫁了！”

　　赵祯望着我背影不明觉厉，对姐姐道：“这丫头怎么了？凤儿，她有心上人了么？”

　　姐姐蹙眉，低声道：“六郎，我总觉得，阿落她喜欢晏殊。”

　　赵祯可不信，对姐姐道：

　　“凤儿，你可记得去岁礼部召试茂才学子，定富弼词理皆优？朕意其品藻未精，命众举人本月再考，翰林学士宋绶、冯元为初考制策官，这二人昨日给朕看过富弼的策论，这富弼可真是不错。”

　　姐姐笑道：“六郎想要富弼做连襟，只怕是要跟晏殊家抢了。”

　　富弼不日之后登科，举了茂才异等，赐五品官服，七夕夜里清儿约了我，乘船在汴河中玩赏，汴河两岸灯火通明，河上尽是些富室郎君、风流子弟，我轻摇着手中蒲扇，道：

　　“清儿，你爹爹可是为你定下了富弼？”

　　清儿云髻上一支碧玉珠钗，娇俏可人，悄声道：“爹爹说他虽不会诗词，策文却写的甚佳，他一会儿也来这船上呢。”

　　我这才明白，清儿约我前来，原是为了再看一眼富弼，果然不一会儿，欧阳修与富弼一并前来，有说有笑，我诧异道：“富弼怎会认得欧阳修？”

　　欧阳修与范仲淹一样，俱是晏殊门生，富弼受范仲淹与晏殊赏识，又是晏殊一心想要提拔之人，自然是有些交情，我和清儿在帘内，听欧阳修道：

　　“茂才在汉朝时称作秀才，光禄寺举三署郎，以高功久次、才德尤异者为茂才四行，异等更是同辈中佼佼者，彦国兄对朝政之事颇有见地，早些年怎不去科考呢？”

　　富弼只谦谨道：“说来惭愧，制科多由进士，皆试诗赋，在下起于布衣，官家召试之时，无奈以不能诗赋恳辞，也是天子圣明，只让我写了篇策论，这才举了茂材异等，实在不能与贤弟这探花郎作比。”

　　我笑眼瞧着清儿，道：“我们与他也算是三面之缘了，清儿，你觉得他如何？”

　　清儿心下对富弼是中意的，只有些不愿意认，道：“他人是不错，只不过家境微寒，若没有我爹爹的提拔，只怕将来也难成事。”

　　她这话说的在理，国朝士人最重姻联，寒门子弟想要高升，考中进士、得权贵家赏识为婿，皆是不二之法。

　　眼瞧着富弼和欧阳修去了客船另外一头，我连忙问清儿道：“你不出去见一见他？”

　　清儿远远望着富弼，面色中带着一丝心忧：

　　“爹爹门客不下百人，放着那许多的一甲进士不要，就挑一个茂才出身的举子，比我们大了近十岁。”

　　她说完又叹了一声，想起幼时嫁于状元郎的美好愿望，道：

　　“欧阳修和王拱辰都文思敏捷，只不过都许了亲。爹爹的诗词除了柳三变，国朝之人无出其右，阿落，你说这富弼不能诗赋，我以后真嫁了他，连个吟诗作对之人都没有了。”

　　我却摇头：“其实家世清白就好，你忘了他上次在相国寺，是如何品论你爹爹词的？他若真是大器之人，吟诗作对自然不在话下了。”

　　清儿忽然拉着我的手，道：“阿落，你去帮我问他一句诗。”

　　她从袖中掏出一信笺递在我手中，我百般不愿，竟被推出了帘外，富弼闻言回头，似是没有料到官船上有女眷在，他眉目冷峻，面上带着丝挥毫之气，笑着向我走来，道：

　　“是你？”

　　十六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外男，不知为何俶尔紧张，慌乱将那信笺递给富弼，红着脸道：

　　“这个给你。”

　　富弼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几个蝇头小楷，古屋寒窗梅花落。富弼笑笑，知晓这句子中暗指自己出身寒门，道：“小娘子是要我作对么？”

　　我微微点头，富弼略略一思，道：“朱墙池水满月升，数次相见，敢问小娘子芳名。”

　　我回头望了望船中珠帘，清儿一定在帘中张望，笑眼对富弼道：“我姓晏。”

　　富弼却将我一眼戳穿：“小娘子乾元节时一舞名动禁中，在下浅薄，也知小娘子姓郭，是官家与圣人的爱妹。”

　　我红着脸回了珠帘之后，清儿哼了一声，抓着我的手道：“明知道我怕羞才让你去，你还在富弼面前说自己姓晏，阿落，我再不理你了！”

　　她对富弼的诗句左思右想，极为满意道：“朱墙池水满月升，看来爹爹说的不错，这人的确是有登阁之志呢。”

　　我见她双目含春，便知她已然心属富弼，欧阳修也笑着对富弼道：

　　“早闻晏殊有意召彦国兄为婿，方才那信笺虽是郭小娘子送来，定是晏殊女儿送的，那晏家女儿据闻才貌无双，在下先为彦国兄道喜了。”

　　富弼却摇头道：“古屋寒窗梅花落，永叔贤弟，晏小娘子自小长于富贵，她写了这句诗，无非是意指我出身寒门，晏家这门亲事，还是先缓一缓吧。”

　　我辞别了清儿，正欲上马车回府，富弼却在车前等着，我陡然受惊，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富弼一揖，温声笑道：“在下有几句话，可否单独请郭小娘子一谈。”

　　我让双喜退后，道：“小官人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便是了。”

　　富弼微微一笑，声音如汴河的风般清朗：

　　“今日既有缘相见，在下不怕唐突了娘子，便径直说了，郭府之中四位姐儿，只有小娘子未许人家，在下对小娘子倾慕已久，不知小娘子可否赏光，与在下通好？”

　　我以为他心属清儿，对他的示好茫然无措，道：“你好大胆！”

　　他见我转身欲走，连忙拦在我身前，道：

　　“我富弼从不是轻浮之人，小娘子初见时，便将我拖下池塘，那日在禁中亲口拒绝钱暧婚事，想来个性直爽，我富弼虽起于微寒，却非池中之物，小娘子如若不嫌……”

　　我心下慌乱，连忙打断他：“ 我的夫君，未来可是要连襟天子，原本我还信范仲淹的话，认你是个才士，你今日这话却只让我以为，富弼不过是追名逐利的狂妄之徒。”

　　富弼漫不经心一笑，道：“我富弼是什么样的人，青史之中自有定论，范先生向我说过你的身世，阿落，我不想你过的太苦。”

　　他向我深深一揖，转身径直离去，留我在身后跺脚道：“还说不是狂妄之辈，我哪里过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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