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作者:宋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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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记得玉真初见面2


      我还没有见到二姐姐口里那个李端愿,便随着徐娘子和大娘子入了禁中。

      那是我第一次望着禁中的大门,大内正门宣徳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覆以琉璃瓦,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瞧着气势磅礴。

      东华门外的禁军细细查过之后,准许马车入了内,我不晓得穿过了多少宫门,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大娘子将我抱下马车,在我耳边细语道:

      “咱一会儿便到圣人娘娘的坤宁殿了,我呢,也不求你知礼守礼,圣人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你一会儿可别说错了话!”

      我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道:“娘娘,姐姐怎么不跟着我来?”

      大娘子只道:“淑妃娘娘只宣见了你,你姐姐如何能来,快进去吧。”

      我以前在教坊里听唱王侯将相、妃嫔御侍,只觉得遥不可及,如今骤然入了坤宁殿,殿里不知熏着什么香,闻着甚是畅神,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觉心跳不已。见大娘子道了个万福,我也连忙跪下身来,听大娘子道:

      “妾身内殿崇班郭允恭妇李氏,见过圣人娘娘,见过淑妃娘娘!”

      “你起来吧。”

      我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只瞧着正殿之上,紫纱裙下掩着一双蜀锦织成的鞋子,却不敢抬头去瞧,大娘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那人又道:

      “孩子,你抬起头。”

      我匆匆忙忙抬起了头,只见殿上坐着个四五十岁的女子,她高高瘦瘦,面容姣好却不温婉,似是有男子一样的凌云气,一旁还坐着个花团锦簇的女子,瞧着比我阿娘只大了一点儿,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那时甚是紧张,不晓得该说什么话,直到大娘子戳了戳我,道:“阿落,快给圣人和淑妃行礼啊!”

      皇后娘娘,也便是刘娥,她轻轻笑了笑,对一旁淑妃杨氏道:“这还真是兰若的女儿,瞧她举手投足间的局促劲儿,可不是和你那兰若妹妹进宫时一模一样么?”

      大娘子微微叹了口气,道:

      “提起这兰若妹妹,妾身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妾身知道她是淑妃的表妹,万万不敢怠慢了她,谁晓得她在府里住的好好的,竟一声不吭,忽而带着四丫头走了,我郭家乃是世代勋阀的大族,兰若被从宗族里除了名,就算是我家大爷现下想接她回来,也是不可能了。”

      她说完又抚了抚我的脑袋,道:“真是苦了我家四姐儿,打小儿跟着她娘颠沛流离的,方才若是失了礼数,娘娘们可千万不要怪罪!”

      我当时已有六岁,自是听得出来我阿娘回不来了,我竭力控制眼中的泪,却还是在众人面前失了态,杨淑妃从殿上走下,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擦着我的泪,道:

      “好孩子,我是你的姨娘,咱今日初次见面,你怎就落金豆豆呢?”

      刘娥也从凤椅上站起身,笑着对淑妃道:“你呀,早便盼着这孩子来,本宫今日便准了你,让这孩子在甘露殿里多住几日吧。”

      杨淑妃面上大喜,连忙对刘娥谢恩,我却与她亲热不起来,想要躲在大娘子的身后。这时,忽而有一个小男孩儿从殿外进来,他瞧着比姐姐矮一点点,头发甚是绵软蓬松,发簪上隐隐雕着条小龙,与他的年龄有点儿不符,我猜他便是皇太子赵祯了。

      果然,这孩子对刘娥和杨氏一揖:

      “大娘娘好!小娘娘好!”

      他说完便跑到杨淑妃身边,显然是和淑妃关系更亲,淑妃面上一团和气,见他衣袜整整齐齐,拍着他的背道:“头一次见你上殿穿着履袜,还真是稀奇!”

      她眼瞧着祯哥哥的侍从,客气道:“这孩子实在是顽劣,还请周都知费心了。”

      杨淑妃口中的周都知名为怀政,乃是赵恒身边最受恩宠的黄门内侍,周怀政闻言向淑妃一揖:“娘娘可万别这么说,小的受官家之命照拂太子,怎敢不尽心呢?”

      “祯儿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怀政倒是能治得了你!”

      刘娥示意皇子过来,抚着他的头问道:“祯儿,今日在资善堂可是跟着哪位臣工,学了些什么?”

      “今日教我的是记室参军晏殊,他给我讲了《世说新语》的德行第一。”

      赵祯忽而闷闷不乐,道:“大娘娘,为什么晏殊他还不到三十岁,便博古通今,祯儿在他面前如何都做不好,祯儿不想跟着他学了。”

      刘娥哈哈一笑,对赵祯道:“你这个傻孩子,晏殊年十四便中了进士,你爹爹当年找他庭试,试诗赋各一首,晏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你爹爹深叹赏之,又爱其个性淳直,有这样的神童为伴,我儿怎还不高兴呢!”

      她旋即对赵祯挥了挥手,又指着我道:“祯儿,今日从宫外来了个妹妹,你和妹妹先去外面玩一会儿吧。”

      小孩子与小孩子之间最是有吸引力,赵祯当时也只有十岁,他一进殿便偷偷瞧着我,听刘娥这么说,便跑到我的身边,局促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

      我咬着嘴唇不答,又听刘娥问大娘子道:“听闻夫人家中有个嫡女,约摸也八九岁了,今日怎没一起带来。”

      大娘子面上一喜,连忙回答:“我家中唯有长女和次女为嫡室所出,长女已然出嫁,次女今年八岁了。”

      刘娥点了点头:“本位可没少听鄂国长公主说起你这个女儿,听说有次你家姐儿和长公主的愿哥儿在同一个学堂里读书,结果不知是谁抢了谁的位置,两个小孩儿竟然大打出手?”

      大娘子闻言额头冒汗,只尴尬道:“小女性子顽劣,让圣人见笑了!”

      刘娥却沉笑着道:“如今东京城里的闺阁家小娘子本位多少知道一些,寻常人家娇生惯养的姐儿大多矫情,尔等将门千金,反倒是少些娇柔之气,寻空了也领进大内,让祯儿见识见识吧。”

      我记得那日坤宁殿外的阳光特别的好,赵祯带着我出了殿,竟然尽数脱去履袜,徒步于禁掖之中,我心下甚是好奇,道:

      “哥哥为什么不穿履袜呢?”

      “光着脚走路多舒服,你不知道,宫内皆呼我为赤脚仙人呢!”

      他拉着我的手,笑眼问道:“你一定是小娘娘口中那个从杭州来的妹妹了!你说的可是吴语?和李娘娘一模一样!”

      我只觉得不好意思,才来东京不久,实在是难以改掉一口的吴侬软语,眼前的哥哥热心太过,我放开他的手,他却又追着问道:“妹妹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落。”

      我刚说完,赵祯便迫不及待地道:“我叫赵受益,也叫赵祯,你叫我祯哥哥罢!”

      他仔细盯着我的脸庞,伸手摸了摸我的发鬓,神色中略有一丝惶恐,道:“阿落你知不知道,自从小娘娘说她有个亲戚的孩子在杭州,我等你入宫,已经等了半年多了!”

      多年后我才知晓,那一年,真宗最小的公主也是六七岁,真宗四十多岁,只有赵祯一个独子,生怕这独女再出个什么意外,都说穷家的孩子好养活,未册其公主之名便将其送入道观。以往家宴之时,还是能见上一见,不想小公主还是早夭而亡。

      祯哥哥伤心不已,只缠着杨淑妃再给他找个妹妹,杨淑妃爱子如命,于是急急地催我父亲将我寻回,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他缠着问我宫外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却一心思念母亲,问道:“祯哥哥,你是皇太子,是么?”

      祯哥哥点头,他肤色甚白,面容姣好如同女孩儿一般,在阳光下甚是好看,我当时一定是满怀期待,昂首问道:

      “大家都说,皇太子是官家的儿子,是大宋的储君,那,你能叫人送我回杭州去找我阿娘吗?”

      赵祯忽而垂头丧气,道:“皇太子有什么好?爹爹的话要听,大娘娘的话要听,小娘娘的话也要听,晏殊也整天说我这里不对哪里不好,连我吃什么都要别人管着,这皇太子不做也罢了!”

      我心下一想,竟然连皇太子都帮不了我,那我还有什么盼头,霎时在祯哥哥面前泪如雨下,祯哥哥可吓坏了,连忙道:

      “阿落你别哭,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想一想办法,晏殊这会儿应该还在资善堂里,不如我们去问一问他,他一定有办法!”

      我摇头拒绝,祯哥哥见我哭得厉害,连忙领着我进了一旁的侧殿,他缓缓拉出一个箱子来,从里面掏出各种玩物,什么木刀、磨喝乐、宫灯……他满脸自豪地对我说:

      “妹妹你瞧,这些东西都是我小时候玩过的,你想要什么便尽管拿去,别哭了!”

      我当时总归是个孩子,面上挂着泪,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地的小玩意儿,终于拿起一个用九色丝线缝起来的福袋,赵祯却怔怔道:

      “你确定是要它么?”

      周怀政在一旁浅笑:“姐儿可真会挑,这福袋可被我们六哥儿藏了好些年呢!”

      赵祯是赵恒的第六子,他初名受益,故而从小被唤作六哥儿,也唤作益哥儿,他忽而神情沮丧,道:

      “这个福袋是我七岁生辰时李才人给的,我一直舍不得用,你拿别的好吗?”

      那福袋实在是太过精致,我不肯放手,急的他眼泪都快落了下来,我见他不愿意,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赵祯抓着自己的脑袋,终于被我夺了所爱,他又给我讲故事、扮鬼脸,渐渐逗得我笑了,杨淑妃和大娘子一并走出殿来,大娘子的神色瞧着不佳,只道:

      “承蒙淑妃娘娘款待,我家姐儿实在是不懂规矩,只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皇子,还是让妾身带阿落回去吧。”

      杨淑妃却摇头笑道:“李夫人,你瞧这两个孩子玩的多好,左右圣人方才也答应了,便让阿落在禁中住个几天,本位一定差人将她平安送回!”

      大娘子不好拒绝,只好对我道:“如此,阿落,你便在这里住些日子,娘娘先回去了。”

      我来汴京才半个月,只信得过姐姐,忙从地上站起来,抱着大娘子的腿哭道:“阿落不要留在这里,阿落要回家找姐姐!”

      其实我从不爱哭,可自从离了阿娘,我便知道,眼泪除了对阿娘外,其他人都是最管用的,比如我的父亲,我从第一眼见他便又恨又怕,寻常他待我再没有耐性,只要我一哭,绝对是一句话也不说,几月半载地不用来找我的事了。

      于是赵祯只好眼泪汪汪的送了我走,临出宫前,他伏在杨淑妃怀里抽泣:“小娘娘,妹妹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却在府里自豪满满地对姐姐炫耀,丝毫不承认是强抢了祯哥哥的东西:“姐姐你瞧,这是皇太子送给我的。”

      “皇太子?赵受益么?”

      姐姐擦着她的那把小弓,道:“他的东西有什么好?”

      阿娘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我那时一定觉得祯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孩子,得意道:“姐姐,你知不知道皇太子天容玉色,他长得比阿落好,比姐姐好,比阿娘也好!”

      姐姐却抬头轻哼了一声:“你说的可真是赵祯?我见过他几次,十岁的人了,成天跟在李端愿屁股后面,跟个小娘子似的,被李端愿欺负了都不知道,除了贵为皇太子,他有什么好的?”

      房门忽而砰地一声打开,大娘子气冲冲进来,揪着姐姐的耳朵道:“凤儿!你竟敢还在这儿玩弓弄箭!你可是丢人丢到禁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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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宋朝皇子一般来讲对嫡母的称呼都是“孃孃”,仁宗幼时,呼刘后为“大娘娘”,刘妃为“小娘娘”,这里也采用这种称呼啦~~
    宋代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一载:“章懿李后初在侧微,事章献明肃。章圣偶过阁中,欲盥手,后捧洗而前,上 悦其肤色玉耀,与之言,后奏:“昨夕忽梦一羽衣之士,跣足从空而下云:来为 汝子。”时上未有嗣,闻之大喜,云:“当为汝成之。”是夕,召幸有娠,明年 诞育昭陵。昭陵幼年,每穿履袜,即亟令脱去,常徒步禁掖。宫中皆呼为赤脚仙 人。赤脚仙人,盖古之得道李君也。”
    “这仁宗皇帝,乃是上界赤脚大仙,降生之时,昼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给皇榜,召人医治。感动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化作一老叟,前来揭了黄榜,自言能止太子啼哭。看榜官员引至殿下,朝见真宗。天子圣旨,教进内苑看视太子。”(《水浒传·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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