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那一年的秋日，晏殊由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擢升为枢密副使，他不过三十五岁，便如愿入了二府，成了最年轻的宰执。

　　晏殊的孟夫人也被赐了命妇，缝节之时可以外命妇入谒禁中，晏府之中一片喜气，她对素娘再不满，也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放置在一边。

　　我不在禁中，便在晏府中与素娘学歌学舞，郭府倒成了睡觉的地方，好在爹爹和大娘子不怎么管我，素娘在院中纠正过我的舞步，躺坐在摇椅上，柔声道：

　　“我在教坊里，不知见过多少伶俐的孩子，却没一个似你学的这般快，阿落，你可真是聪颖天成啊。”

　　“我小时候见多不怪的，学起来怎会难？”

　　我自知比起素娘还差了一大截，问她道：“可是阿落只是照猫画虎，就没有姐姐这般卓然气质。”

　　素娘轻轻一笑，道：“你明年才十三，女子的气韵，是慢慢长起来的。”

　　她说着起身，先慢垂霞袖，忽而急趋莲步，回眸望着我一笑，自有千种风情，道：

　　“说起这舞蹈，柳三变有词，英英妙舞腰肢软，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阿落，你要知道，你在起舞之时，不是你取悦那台下的男子，而是他们甘心拜倒在你裙下，为你疯，为你狂。”

　　我听得兴起，不想她一个风尘女子，竟是如此的傲气凛然，问她道：“素娘姐姐，那二叔也是你的裙下之臣了么？”

　　素娘轻轻一笑，眼中俱是对夫君的仰慕之情，道：“晏同叔岂非常人哉，他现下是枢密副使了，年关将至，必定会依着国朝风俗再次加封，我可不敢收服他晏相公！”

　　松墙两边摆放着十余盆菊花，都是七八尺高，俱是有名有姓的品种，素娘人比花娇，我见着她面上笑意，那时只觉得初开的花蕊，与初开的情窦，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素娘又叹息道：

　　“似小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妹，何事不遂，要来学这些下贱本领？清姐儿便躲我远远的，四姐儿也离我远些，若是被皇后娘娘和官家说我教坏了你，奴家可受不起了。”

　　我笑着摇头，哪里也想不到十余年后，我会被说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如我阿娘一般被放出宫，道：

　　“我阿娘说过，歌舞怡人心性，素娘姐姐歌舞俱佳，是我自己要跟你学，谁会怪你？”

　　素娘听我提起阿娘，蹙眉问道：“你阿娘出身良家，是怎的沦落教坊中的？”

　　我哪里知晓，只隐隐猜的她是要养活我罢了，素娘又道：

　　“我在郭府数月，倒是听过你阿娘为何要走，府中十年前来过道士，说两位姐儿将入禁内，你阿娘是你爹爹冒死从禁内求出来的，她心下惶恐，怕你也入了禁中，便带着你逃了。”

　　我听过不少传言，隐约是这么回事，素娘笑语盈盈，道：“你呀，还是和清姐儿多在一起处，长大了挑个好夫婿，都做得国夫人的。”

　　晏清儿日后确实是做了国夫人，只是想起其夫富弼，我心下总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凉。正说着，晏殊身着绯色朝服，匆匆从院里进来，对我道：

　　“阿落，圣人诏你入禁内去，你爹爹寻了你半日，快跟我走吧。”

　　我仰头望着晏殊，他眉目容长，似是墨笔画就一般，说话做事沉稳干练，颇有宰臣风度，想那两年前三元及第的状元宋庠，如何能与他作比。

　　我问他道：“二叔送我去禁内么？”

　　“不，先去王钦若家，太后的车驾在那儿，你随刘太后回去。”

　　晏殊顿了顿，对我道：“王钦若他卒了。”

　　我跟王钦若没什么交集，只在大朝与姐姐册皇后之时远远见过他几次，王钦若状貌短小，脖颈上生着些附疣，时人目为瘿相，名声实在是不大好。

　　王钦若身兼司徒、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冀国公，智数过人，生性倾巧，朝廷每有所兴造，他身为宰执，必委曲迁就，以中上意，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大兴天书和封禅等荒唐事，皆离不开王钦若鼎力相持。

　　寇准在资善堂时，祯哥哥便听他说了不少王钦若的奸邪之事，故而四年后，祯哥哥亲了政，曾谓辅臣道：

　　“钦若久在政府，观其所为，真奸邪也。”

　　王曾第一个点头称是，道：“钦若与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时谓之‘五鬼’。奸邪险伪，诚如圣谕。”

　　祯哥哥这句话很大程度是出于对刘娥长期执政的泄愤，王钦若两次执政，毁誉参半，并非所有人都以其为非，其功过如何，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了。那日我随晏殊去王钦若府上，便亲眼见着皇太后刘娥临奠出涕之景。

　　早在王钦若病重时，刘娥便遣了祯哥哥车驾临问，赐白金五千两。刘娥满面是泪，她年近六十，几乎站立不稳，连走路也靠侍女搀扶，却为王钦若亲自持丧，又遣官护其葬事，录亲属及所亲信二十余人，连女壻也升为秘阁校理。

　　刘娥的伤心可比真宗驾崩之时，国朝以来宰相恤恩，未有可比于王钦若者，回宫的路上，宫正邵氏搀着刘娥，道：

　　“斯人已逝，娘娘如此厚赏了冀国公后人，想来冀国公天上有灵，也可安息了。”

　　刘娥仍是垂泪，邵氏又道：“娘娘是太后，实在不宜对臣子如此痛心，想那丁谓、曹利用、钱惟演，哪个受过娘娘这般恩宠呢？”

　　刘娥重重叹了口气，徐徐道：

　　“王钦若和他们不一样，想我从做皇后起，掌朝事已十年，不管是寇准、李迪、王曾，还是丁谓、钱惟演、曹利用，他们对我瞧着是恭敬，私下里哪个不唾弃我的出身？只有王钦若，才是真正为我效忠，我怎能不为其心痛？”

　　我听着听着，忽而想起了素娘，每次去了晏府，素娘都把她最好的东西拿给我用，想来太后与王钦若，正如我和素娘一样。我方一想完，却又觉得不妥，人家太后和宰执，岂是我一小女子可以作比。正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脚踩上了刘娥的衣裙。

　　刘娥缓缓回头看着我，我心下不安，连忙跪地道：“臣女冒犯太后天颜，罪当万死。”

　　刘娥并未恼怒，温声道：“阿落，抬起头来。”

　　我知晓她是祯哥哥嫡母，从入宫起，便对她甚是惶恐，怯生生抬起头，刘娥望着我一笑，对邵氏道：

　　“这孩子还未长成，模样胜过她母亲，只是性子别像她母亲一般才好。”

　　她俯下身来，笑眼看着我，道：“方才我说什么，你可能听得懂么？”

　　我不知她说的是我阿娘，还是王钦若，只紧张地小脸通红，摇摇头，又点了点头，邵娘子看在眼里便笑了，道：

　　“娘娘，您就别为难她了。”

　　刘娥头顶凤冠，身着祎衣，缓缓道：“这孩子身世也是可怜，你去找太妃或是你姐姐去，记着学你姐姐，准错不了。”

　　我先去了崇政殿，随后回了坤宁殿，满脸委屈对姐姐道：“姐姐，祯哥哥他不理我！”

　　大娘子也在禁中入谒，我怒气冲冲，告诉大娘子和姐姐，我在崇政殿内等了祯哥哥许久，他忙着看奏折，好不容易跟我说一两句话，又忙着传宰执们来，询问王钦若死后朝事当如何。

　　我好不容易见他忙完了朝事，拉着他的衣袖让他陪我玩，谁想祯哥哥竟说自己要读书，让人将我送回。

　　大娘子听完，苦口婆心对女儿道：“凤儿，官家不爱和阿落玩耍，他已然长大成人了。”

　　我细细一想，确实这两年来，祯哥哥变了不少，他长高了，壮了，声音也恁的低沉，偶尔亲我的脸颊，都能觉出他面上新长的胡须来，大娘子不管我在场，对姐姐径直道：

　　“我的儿啊，官家娶了你两年，禁内只有皇后，怕是明年就要纳妃。你年龄是小，可官家马上就十七了，他现下不好女色，那是受太后拘束，再说，官家原本中意的是张小娘子，你能选为后，也是太后固立之故，宫里宫外多少美人盯着官家，你想那青壮少年，怎经得住别人扑上来呢？”

　　姐姐羞地双颊似火，垂首道：“阿娘！这些事情自有太后和太妃操心，你跟我说有何用？”

　　大娘子白了她一眼，道：“别以为我不晓得，官家要和你同房，你婉拒了他好几次，你听娘娘的，别再拒绝官家，只有在他纳妃前成了夫妻之礼，他才能一辈子将你放在心上，你能懂么？”

　　数月之前，嬷嬷们教导了姐姐夫妻之礼，她终究是年小，自那之后便躲着祯哥哥，她素来气性强悍，祯哥哥又性子柔，他暗示了几次都不成，又不能求两位母亲相助，实在是没有半点办法。

　　刘娥听闻帝后之间这些琐事，笑着写了手札给赵祯，命其自己挑选一妃嫔入宫侍奉。

　　赵祯拿着太后旨意去问姐姐时，姐姐正在后苑摆弄花草，四月初旬，正是临轩对景、伏槛观花之时，姐姐对他一揖，道：

　　“官家你看，这双头牡丹唤作并蒂连，培育了近半年，这株芍药开的最盛，唤作菩萨面，臣妾命画院作了幅双头牡丹芍药花图，呈献于陛下。”

　　自有宫人将画卷奉上，牡丹与芍药皆是祥瑞富贵气象，赵祯面上欣喜，道：“圣人贤德，为朕得此祥瑞，朕明日便内出后苑此图以示辅臣，令馆阁官为诗以献。”

　　他见姐姐一身天青色细纱裙，垂杨云鬓上簪着一两支花翠，粉面朱唇，胜那花朵三分，心下更爱重她几分，掏出手札道：

　　“朕有一事要告知圣人，太后欲选妃入宫，圣人心下可有何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