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天圣二年十一月乙丑，皇帝赵祯诏告天下，册立郭氏为后。

　　天子纳后，刘娥令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两省与太常礼官检详古今六礼沿革，参考《通礼》典故。皇叔荆王赵元俨为奉迎官，他身着朝服，捧册后诏书至郭府门外，道：

　　“礼之大体，钦顺重正，其期维吉，典图是若，今遣本王以礼奉迎皇后娘娘。”

　　父亲与郭氏宗族连忙跪地答道：“使者重宣中制，今日吉辰，备礼以迎。蝼蚁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率旧章，肃奉典制。”

　　姐姐凤冠祎衣，由嬷嬷搀导着降立于堂下，于是小黄门打开诏书，宣读道：

　　“门下。古之有国家者，体乾坤之象，明教化之源，必正人伦，以齐天下。姜任之佐周道，阴马之隆汉风，皆有茂规，垂于方册。朕猥以凉德，绍膺丕祚，允赖盈成之业，敢忘励翼之勤。皇太后慈念素深，诲勖斯至，历选门阀，为求淑良。得人果协于圣心，班诏已闻于列位，兹择吉旦，乃降命书。

　　赠中书令郭崇孙女，将相之家，簪缨不绝，渐仁义于宗党，播柔芳于阃闱，遂生贤明，式耀勋绪。炳伣天之表，夐出常伦；谨佩玉之声，率由懿范。盖以动□图史，言成矩模，徽音蔼闻，慎简胥叶，宜其升训九列，统齐六宫，秉椒极之旧章，陟轩星之正位。

　　于戏，上承宗庙之重，下契臣民之则。夫惟匪懈，克广令猷，尽尔孝恭，事予文母，执饔膳以佐馂，端縰笲而承颜，守其静方。济以纯俭，使四海之内、九族之中，仰袆翟之礼容，识朝廷之妇德，岂不盛欤！可立为皇后。”

　　姐姐收下册后诏书，父亲立于东阶，西向道：

　　“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父亲语罢随即退下，大娘子自西阶而上，面朝东向，为女儿施衿、结帨，道：

　　“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姐姐眼中含泪，升舆至中门，升车出了郭府的大门，随车驾入了宫。

　　我与大娘子跟在姐姐车驾之后，我微微抬帘，只见沿街各处都有禁军守候，御街两侧更是人山人海。帝后大婚之日，汴京的臣民谁不想沾一沾喜气，宫女们手捧花篮，随意抛出金帛钱币，周遭一片万岁呼声。

　　临轩命使奉迎姐姐于文德殿中，百官、宗室皆在外朝服等候。祯哥哥先是常服乘辇至殿后阁中，然后才换上通天冠、绛纱袍，乘辇出自西房，降辇即御坐。

　　两省官及待制、权侍郎、观察使分东西入殿门，各就位，东西相向立。奉宝置于御坐之前，奉宣后册从东上阁门而出，至文德殿庭，姐姐缓缓进得殿内，钟鼓之声霎时鸣响，典仪手捧后册，正色道：

　　“拜！”

　　我虽自小出入于禁中，直到姐姐册后之日，才知晓什么叫皇权之重。其日，百官常服早入次，礼直官、通事舍人先引中书令、侍中、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及奉册宝官，礼直官、通事舍人分引宰臣、枢密、册宝使副、百官诣文德殿立班，东西相向。

　　王钦若、王曾、晏殊皆立在百官之中，在位百官皆再拜于帝后，礼直官、通事舍人引着使、副就位，次引侍中于使前，西向称“有制”，典仪曰“再拜”，赞者承传，使、副、在位官皆再拜，对百官道：

　　“赠尚书令兼中书令、英国公郭崇曾孙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

　　典仪赞百官再拜，宣制又道：

　　“皇太后制：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

　　百官、宗室向姐姐又行一跪拜之礼，侍中奏礼毕，册宝至皇后行第，使者道：

　　“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于是皇后受册宝，内外命妇序立如仪，百官再拜而出，祯哥哥则以常服还内。

　　我见过姐姐的册宝，其册制如皇太子，玉用珉玉五十简；宝用金，方一寸五分，高一寸，其文曰“皇后之宝”，册宝法物约旧制为之，装册宝的匣奁并朱漆，金涂银装。

　　转眼间过去了多半日，册后之礼才进行了一半，姐姐出了文德殿后门，入至内东门内降舆，司舆前导，车入了天子所居延庆殿中。内侍转奏之后，祯哥哥又换上服通天冠、绛纱袍，御延庆殿。

　　尚宫引着姐姐先到殿庭之东，朝西而立。尚仪跪奏外办，请皇帝降坐礼迎，尚宫前引，到了庭中之西，便由东面向姐姐一揖，引导姐姐从西阶入室，直到此时，帝后才算是初次见面，各就榻前而立。

　　姐姐披着盖头，看不清其容颜，我抬眼瞧祯哥哥，只觉得他面色微红，不知是喝了些酒，还是心生怯意之故。尚宫向祯哥哥和姐姐跪拜过后，道：

　　“官家、娘娘先在帐中坐好。”

　　祯哥哥对姐姐先行一揖，拉着姐姐的手坐下，按着国朝婚礼的规矩，女向左，男向右坐，宫人以金钱彩菓散掷于床，谓之撒帐。

　　尚宫拿来金剪刀，分别从帝后二人的头上剪下一绺头发，用匹段将其系好，谓之合髻，然后才让尚食捧着美酒佳肴进得房中，轻声道：

　　“官家，娘娘，该用膳了。”

　　我执意要看姐姐的册礼，跟着姐姐走了一天，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肚，又不敢轻举妄动。眼见祯哥哥舒了口气，对姐姐道：

　　“饿了一天，皇后与朕先吃些东西吧。”

　　于是尚食进馔，食三饭，姐姐隔着盖头，并未吃下多少，尚食又进上酒来，三饮之后，用卺如再饮，我见两盏酒杯以彩结连之，祯哥哥与姐姐互饮一盏后，尚食笑着道：

　　“官家与圣人喝了交杯酒，快把这酒盏抛掷于地下吧。”

　　姐姐闻言，便与官家一同将酒盏置于地，我见那酒盏一仰一合，拍手笑着，并未称他们为官家或是圣人，只道：

　　“哥哥、姐姐，酒杯一仰一合，俗云大吉！”

　　殿中之人皆面色含笑，为着这大吉之兆，也为我与帝后皆是有连。祯哥哥自是厚赏了众人，尚仪跪奏道：

　　“官家、娘娘饮过了酒，册后之礼就算成了，明日还要以礼朝见皇太后、皇太妃，奴婢先退下了。”

　　尚仪走前，不忘将我拎走，我摇头不愿，道：“我不回甘露殿，我要留下来陪姐姐！”

　　众宫女掩嘴而笑，觉得我天真可爱，祯哥哥也笑道：“今日皇后初入宫，阿落便住在延庆殿东吧。”

　　尚仪只道：“也好，不过官家，奴婢总要带她去外面吃些东西。”抱着我出了门。

　　尚寝请皇后脱下礼服，先入了帷幄之中，姐姐忐忑不安，见尚寝要走，连忙问道：“官家他何时来？”

　　尚寝只道：“圣人别怕，尚宫请官家换身衣服便到了。”

　　过不多时，赵祯果然来了，他缓缓坐于姐姐身侧，半响道：“凤妹妹，我能揭开你的盖头么？”

　　姐姐轻笑了一声，道：“官家不揭开，难道要我自己动手么？”

　　祯哥哥“哦”了声，轻轻，缓缓地，双手略微抖着，掀开了姐姐的盖头，红烛之下，姐姐杏脸桃腮，娇嫩似那离了月殿的嫦娥，祯哥哥看得呆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局促之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

　　姐姐连忙将头上凤冠取下，这才松了口气，道：“这凤冠恁的沉，戴了一天，我脖子都酸了！”

　　她回头见赵祯穿着常服，原本心下还有些怯，此时竟不怎么认生了，笑眼道：“我们这便是成亲了么？”

　　赵祯点头，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怯意，道：“是啊，你以后便是这后宫之主了。”

　　“皇……”

　　姐姐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这称呼拗口，道：“我还是不习惯叫你官家，习惯称你为皇太子了。”

　　赵祯轻轻笑着：“那你也如阿落一样，称我为祯哥哥罢。”

　　姐姐抱膝坐于帐中，望着室内长长的红烛，道：“这便是洞房花烛夜么？”

　　她毕竟是年幼，不全然懂成了夫妻的含义，眼望着天子道：

　　“官家，方才尚寝说，入睡前要行夫妻之礼，可是临走前，我娘说我年岁太小，还不能行夫妻之礼，我们一会儿该怎么办？”

　　赵祯大她两岁，已经略略懂人事了，闻言霎时红了脸，又不好向她解释，只道：“妹妹既年幼，此事暂缓一缓，今日大礼太过繁琐，我们还是先睡吧。”

　　姐姐的确是困了，她刚刚躺下，肚子却忽而响了一声，实在是万分尴尬。她笑嘻嘻爬起来，光着脚下了殿，一面吃着摆在桌上的馅饼，一面对赵祯讲宫外哪些东西可口。赵祯徐徐走到她身前，道：

　　“你方才不是说脖子痛的紧么？我替你揉一揉吧。”

　　他这话吓得姐姐连连扔下手中饼，推辞道：“妾身怎敢劳官家动手？”

　　祯哥哥的手已然搭在了姐姐肩上，笑着道：“凤妹妹，你以后是我的娘子了，这些事我愿意做。”

　　他自小对姐姐颇有好感，如今骤然新婚，见姐姐肤色胜雪，心下愈发的欢喜，于是低头轻轻吻上她的脖颈。

　　姐姐羞红了脸，她原本不敢拒绝赵祯，又觉他的手忽而环上自己的腰，笑咯咯道：“痒，不让你揉了！”

　　她跑回了帷帐中，与赵祯同被而眠，只觉得甚是尴尬，于是又起身道：“我在府中是和妹妹睡在一处的，官家叫阿落也来吧。”

　　我一个人在侧殿无聊，正是求之不得，手捧凤冠坐在祯哥哥和姐姐之间，道：“原来婚礼这么的繁琐，还好是姐姐嫁给了哥哥，要是多来几次，我可要累死了！”

　　祯哥哥轻抚着我的头，嫌弃道：“今日是你姐姐受册，你累什么？十一岁的人了，除了吃以外什么都不会，以后谁娶你呢？”

　　姐姐也白了我一眼，在对我的态度方面，她与祯哥哥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道：“郭府里便仗着你有个官家哥哥，什么都不学，如今我也在宫里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我们三人胡乱闹了一阵，皆沉沉睡去了，尚寝在帷帐之后听得清楚，匆匆赶往保庆殿将帝后举动告知太后，道：

　　“太后娘娘，皇后年幼，全然不懂夫妻之礼，皇后的妹妹就更是小儿心性，明日还是让皇后来保庆殿受些教养吧。”

　　刘娥眼中带笑，册了皇后已然完成她一半的心愿，只道：“郭皇后年幼，官家也才十五岁，这样，以后让皇后住在坤宁殿，改日我亲自对官家和皇后说，这周公之礼，等皇后及笄后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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