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杨氏一颗慈母之心，望着我道：“我的心肝肉儿，娘娘真想把你接到宫里不出去了，可一来，秦国太夫人的面子是要给的，我不好开口，二来，你祯哥哥大了，你和他毕竟是男女有别，若是总待在一处，太后必是不让的。”

　　我抢着祯哥哥碗里的虾仁，道：“没关系，我什么时候想娘娘和官家了，来甘露殿长住便好。”

　　杨氏笑眼见着两个孩儿，又道：“听小黄门说，官家前两日又晚起了？”

　　祯哥哥嗯了一声，丁谓未罢相之前，刘娥尝以祯哥哥晚起之故，令内侍传旨中书，欲独自上朝面见群臣，宰臣丁谓力陈其不可，于是才暗暗与刘娥之间生了嫌隙，导致最后被贬出京。

　　刘娥去岁独面群臣之事惹了不少风波，杨太妃于是道：“祯儿都十四岁了，还总是赖床，王钦若可以不管你，王曾可不会放过你。”

　　赵祯用完了膳，对杨氏道：“小娘娘，我一会儿还要去听经筵么？”

　　“忘了太后之令，叫官家每双日一御经筵？这是当然了。”

　　杨氏命宫人为赵祯穿好外衣，送他出了殿，道：“一会儿侍讲的是翰林学士孙奭，这孙奭可不像晏殊和冯元，素以性情严肃闻，你可别和阿落贪玩！”

　　祯哥哥做了皇帝，不过是读书之地从资善堂搬到了崇政殿西阁之中，我一身宫服侍立在侧，见祯哥哥坐在御椅上，桌上的书堆叠如山，他抬头问内侍道：

　　“今天听什么？”

　　内侍连忙揖道：“官家，今天还是听《论语》。”

　　祯哥哥原本就不想听经筵，略略有些不高兴，道：“都听了多少天了，还讲《论语》，我不想听。”

　　他话音刚落，孙奭轻咳了声抬脚进来，这位翰林已六十多岁，须发虽已苍白，却是容光焕发，声音遒劲，我抬眼一瞧，只觉得有些怕他。

　　孙奭对赵祯一揖，随即把书翻开，开始讲了起来，《论语》本便枯燥，孙奭声音又甚是低沉，才讲了一个时辰，祯哥哥已坐不住，他一会儿左右瞻瞩，在桌下偷偷与我传着木偶玩耍，一会儿无聊得紧，又足敲踏床，做出各种举动。

　　孙奭见他无心听讲，欲要提醒，又念及祯哥哥天子之尊，遂拱立不讲，祯哥哥眼见其体貌庄严，自是不敢造次，再不理我的暗示，恭敬听起了孙奭侍讲。

　　参知政事王曾立在崇政殿屏风后，方才情形俱收入眼中，他以赵祯新即帝位，宜近师儒之故，因而令冯元、孙奭、晏殊等人入侍崇政殿，只是这稚子还需悉心教养，方能成一代明君。

　　他等孙奭讲完了课，对赵祯揖身而退，这才进得殿来，道：

　　“雷州方才来了文书，请陛下过目。”

　　我在祯哥哥身后，见他打开文书，手忽而有些微微的颤抖，半响才道：“寇准他死了？”

　　王曾点头，道：“寇准这些年屡遭远贬，想是料到大限将至，命人从洛阳取来太宗当日所赐通天犀玉带，既至数日，沐浴，具朝服束带，北面再拜，呼左右趣设卧具，就榻而没了。”

　　祯哥哥想起幼时寇准拉着自己入资善堂，对他如何的耐心教导，自然是神情悲伤，连忙问道：“王卿，此事太后可知晓么？”

　　王曾道：“知道，臣先去禀告了太后，才来崇政殿的。”

　　今年早些时候，接替丁谓为宰臣的冯拯也因病而卒，王曾久负清名，然而毕竟政见有不同于刘娥之处，于是王钦若又复了相位，祯哥哥伤感之下，缓缓落下两行泪，道：

　　“冯拯卒了，太后遣了入内都知蓝继宗致奠，赠冯拯为太师、中书令，谥文懿，那寇准呢？太后可说了什么？不追赠寇准官职，也不复其爵位么？”

　　寇准当日被丁谓排挤出朝堂，实则是刘娥暗中为之，王曾怕赵祯年幼触犯了刘娥，只揖道：

　　“太后说知道了，官家去了太后娘娘的保庆殿，也不用多提起此事了。”

　　祯哥哥如何不会意，又问道：“那寇准家人可有所求？”

　　王曾道：“别的没有，只是其妻宋氏寻乞归葬西京。”

　　祯哥哥自是准了，王曾伸出手来，对他道：“官家今日听讲了许久，臣送官家回延庆殿吧。”

　　相比于寇准的刚忿任性、丁谓的权势通天，王曾要平和的多。大是大非面前，王曾必然要争，先帝驾崩时刘娥欲独自垂帘，面对辅臣奏事，王曾寸步不让。可他又不同于寇准，丁谓党附刘娥刚愎自用，他明里妥协，暗中却使计，令丁谓失欢于太后，最终竟而如当初所愿，祯哥哥身为少年天子，虽未掌实权，却不至于困于內宫，不知天下之事。

　　所以，祯哥哥对王曾有种难言的信任，他仰头望着王曾，道：

　　“王相公，明年朝廷开科取士，今年冬日的发解试，各州府都备齐了吗？”

　　王曾点头道：“这些事情自有官员督办，官家放心，等着殿试之时见举人便是了。”

　　这王曾乃是真宗咸平年间，乡贡试、礼部试、廷对皆位列第一，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杨亿见其赋文，连连叹其是王佐器也。果然，真宗驾崩时王曾不过四十多岁，便位列副相，朝中臣子为其一人能与刘娥抗衡，又能见容于刘娥，实在当得起杨亿的称赞。

　　祯哥哥满心拜服，问他道：“王相公是怎么做到三元及第的？”

　　王曾笑眼道：“臣能三元及第，自是先前苦读之故。”

　　他顺道乜了我一眼，道：“这位小内侍，好像是郭氏女儿，方才孙奭侍讲经筵时，她一直在官家身侧？”

　　祯哥哥心下微慌，怕我被太后责罚，道：“方才朕没有好好听讲，是朕的错，不干阿落的事，相公不要告诉太后！”

　　“经书无趣，官家乃是孩童天性，岂可勉强？”

　　王曾毕竟不是庸俗迂腐之辈，他并未责备祯哥哥无心学业之举，内廷到了，王曾不可再上前，对赵祯一揖，又道：

　　“不过等明年官家年满十五岁，行了冠礼，再册了皇后，便再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我问祯哥哥：“哥哥，你明年会选我家凤姐姐做皇后么？”

　　祯哥哥微微红了脸，快步朝前走，道：“我有三年没见着你姐姐了吧，我不想选皇后，不选你姐姐。”

　　我追在他身后，急急道：“不成，哥哥若不选我姐姐，选了别人家的小娘子，我便再不理你了！”

　　祯哥哥连忙躲闪开，不让我触碰他的衣角，道：“就不选她，再说，选皇后又不是我决定的了的。”

　　“祯儿真的不要郭家姐儿选后么？”

　　刘娥笑盈盈从殿内出来，身边跟着一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她身着沉香色对襟衫儿，愈发显得肤色玉濯，乍眼一见她长相，柳叶如眉，红唇皓齿，头上一支步摇微斜，愈发添了她几分妩媚之气。

　　这小娘子缓缓上前，对赵祯一揖，道：“妾身蜀人王氏见过官家，官家圣躬万福。”

　　连我骤一见王氏都觉得惊艳，更何况是祯哥哥，他看的呆了，问刘娥道：“大娘娘，这是谁家的女儿？”

　　刘娥旋即介绍道：“这小娘子并非汴京人，她父亲是蜀地有名的富商王蒙正，我从蜀地女子中挑了这王氏，官家觉得如何？”

　　赵祯一听面色欣喜，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已知晓皇后是与他相处一世、同尊同荣的人，也知道自己未来会有很多的妃嫔，道：

　　“娘娘，这王氏是为臣选的么？”

　　王氏的姿色可谓是姿色冠世，原本王家与刘氏有些姻联，此番她随父入京，就是要备选后妃，刘娥一见以为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于是笑道：

　　“皇后是一国之母，当从勋阀之家细细挑选，王氏的门第低，如何能配得上官家？”

　　祯哥哥目不转睛盯着那王氏，道：“那可以留她在禁中侍奉么？”

　　他话里的意思我都听得明白，是想要留下这王氏了，刘娥看的清楚，愈发不能让王氏留在禁内，于是摇头道：

　　“你舅舅的儿子刘从德到了婚龄，我想着，让她嫁给从德最好。”

　　我见赵祯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半响才道：“大娘娘，朕......为表兄重新挑一位夫人吧。”

　　刘娥沉着脸，眼神清冷：“祯儿，你才十四岁，难道要后位空悬，先立妃嫔么？”

　　太后气势强盛，由不得祯哥哥做主，祯哥哥怎敢与其争辩，只好讪讪道：“舅舅去年殁了，表兄的婚事单凭娘娘做主，娘娘要封王氏为夫人命妇，只叫小黄门告诉臣便是了。”

　　刘娥含笑点头，想起祯哥哥方才的玩笑之语，戏言道：“我方才还和邵宫正商议，要往哪些臣子家下帖子，准备明年选后事宜，你若不喜欢那郭家姐儿，大娘娘就不费心了。”

　　祯哥哥微微愣了愣，急切扑到刘娥身边，道：“祯儿方才是说着玩儿的，大娘娘不要除去凤妹妹的名字！”

　　“我就说么，平日连梦里都喊着凤妹妹，怎的就不愿让她选后了？”

　　刘娥轻抚着儿子的头发，笑道：“祯儿放心，你的皇后自己选，大娘娘不会干涉。”

　　“真的？”

　　祯哥哥原先对选后不抱希望，听母亲这么说，眼睛霎时一亮。刘娥那时已然了解了几家臣女，心下有了盘算，又见祯哥哥暗暗对姐姐有些情愫，自然是顺水推舟，复对我道：

　　“阿落，回家告诉你爹爹，明年六月选后，你家凤姐儿可以准备着了。”

　　我欢欣鼓舞，觉得姐姐选后有望，连连谢过刘娥，宫正邵氏细眼瞧着我，对刘娥道：

　　“娘娘，其实这四姐儿也不错，虽说是庶女，瞧她长得这般模样，只怕几年之后，说她倾城绝色，都是些庸俗之言呢！”

　　刘娥那日心情甚佳，盯着我看了又看，道：“咱官家只恨不得当她亲妹妹，这小丫头的爹娘俱是恁的相貌仪容，她生的这般模样，也是不足为奇的。”

　　她招呼我到她身边，微笑道：

　　“阿落，我有个好消息给你，那曹玘家的大姐儿欺负你，这次选后，我们就不给他家下帖子了！”

　　罗崇勋服侍祯哥哥和我用起了晚膳，宫正邵氏这才问道：

　　“咱官家年岁还小，娘娘，何必这么急着为他选皇后？挑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她能懂什么叫母仪天下，什么叫正位中宫么？”

　　“选皇后之事，我是不着急，可宰执们急啊。他们巴不得官家明日便长大成人，立了中宫，诞下皇嗣，我便不用听政了。”

　　刘娥心如明镜，道：“其实早些选后也好，官家的心性与先帝如出一辙，离不了人约束，他渐渐大了，我这做母亲的话也不见得全听。不是谁人都能做这中宫，我们可得替官家、替先帝，细细的挑啊。”

　　等我如实把禁中之言告诉郭府的人，祖母与大娘子高兴自不必说，祖母笑逐颜开，对爹爹道：

　　“刘太后这是叫阿落先给我们吃一颗定心丸，想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时，曾许诺一起打天下的将领们，与其约为婚姻，如今将门旧人之中，谁能与我郭府匹敌呢！”

　　爹爹对祖母一揖，面上也带着笑，道：“內宫对我郭氏青眼有加，母亲为明德皇后长姊，也是助力良多！”

　　只有姐姐面色甚沮，含着泪道：“爹爹娘娘，你们一定要把凤儿送入禁中，做赵祯的皇后么？”

　　大娘子笑着将女儿拉到身边，道：“好孩子，若是能选入內宫，别说是做皇后，就是为妃，也是荣耀万分的，我的儿，娘娘请了许多嬷嬷们悉心教导于你，可不是为着选后的这日么！”

　　姐姐跺脚道：“我不去！就不去！”遂负气出了门。

　　留爹爹在屋内叹气：“这个样子如何去禁中入选？真是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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