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远

作者:祝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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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一
      连素与沈之远从戏园子出来时,沈之远的车子就停在路边,她视而不见,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沈之远见她比自己如蛇蝎,不由失笑。
      “连小姐依旧不肯原谅少爷,还要继续跟吗?”司机转头询问,沈之远点头。连素拐进一家中药铺子,她一下车,一个戴眼镜,胸前挂相机的男人便迎上来。沈之远跟得紧,从车里便听到连素温柔地唤那男人:“文正,是你啊,等我很久吧,我们进店里谈。”
      沈之远的眼睛无法从连素移不开,他一阵恍惚,很多年前,连素荡秋千,两条腿来回踩地,洋裙垂到地上,裙摆上沾满草屑和泥巴。她用这把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之远,帮我擦干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那时,他可不是什么沈先生,不过是连公馆的一个司机。
      一阵汽车鸣笛声惊醒沈之远,他挥手让司机回公司。
      “素素姐,那人走了。”伙计小周趴在柜台上通风报信,连素置若罔闻,在柜台后收拾药草,肤色几乎和月白的旗袍融为一体,赵文正下意识举起相机留住这一幕,连素伸手挡住镜头:“别闹了。”
      赵文正是上海日报的记者,连素有一回治病时,遇到他混迹在一群乞儿中喀嚓喀嚓,只当他是那种无良记者,拍些可怜儿争取报纸版面,便上前同他争吵,谁知赵文正举起相机朝她咔嚓一张。不待连素反应,立刻解释自己的用意。
      “我希望能通过照片报道,募捐到一些善款。”
      连素有家中药铺,两人一来二往熟悉后,赵文正时常趁中午,带上山楂条,马蹄糕来贿赂小周,蹭一顿午饭。小周吃人嘴短,开口闭口就是文正哥多好,连素听得一个头俩个大。
      小周在厨房大声嚷:“开饭了。”
      “我听说沈之远又来找你?”赵文正意有所指地问。
      连素正往小周碗里添饭,闻言一怔,她摸摸手腕,想起在戏园子沈之远的亲近,随即点头:“他找来地痞堵在我店门口,过往卖药的都不敢进。”小周义愤填膺,补充道:“何止呢,我看他是对我们素素姐余情未了。”
      连素轻声呵道“小周”,小周不甘心地嘟囔:“本来就是,他打了那么多电话约你出去看戏,想当初我们在连公馆时,他不过就是条狗……”
      连素的脸色登时冷下来,小周噤声。
      赵文正忍住心中的好奇,“这事你怎么不和我说,我可以曝光他们。”
      想到连素刚才在店门对自己表现出的亲密,大半可能因为沈之远在附近而刻意为之,他的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感觉。
      连素坐下,将一叠报纸摊开,“沈之远特地选在你不在的时候来的。不说这个,你看,上次三四胡同的筹款募集够了,可以买一处院子让他们住进去。”
      赵文正一听正经事,连忙端起眼镜:“我听主编说,原本没几个人肯捐,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商界大佬带头捐款,这才筹到足够的钱。”
      小周插嘴:“那位大佬这么好心,我们连家垮台时怎么不拉一把?”
      赵文正刚想说什么,连素却合起报纸。

      二

      三四胡同原先有家孤儿院,后来战事频发,孤儿院没了资助人去楼空,剩下的孩子无一不是靠沿街乞讨,偷人财物为生。某日连素买桃酥时被一个小孩撞倒,刚起身就发现包里一空,她心里咯噔一声,就听见前方一阵喧哗声。她拨开人群一看,赵文正手里提着的小孩不正是偷自己钱包的那个。
      赵文正板着脸教训他:“小八,你又偷人东西啦。”
      小八又哭又闹:“我饿我饿。”
      俩人一同将小孩送回三四胡同那家破败的孤儿院。
      连素一直没告诉赵文正,那家孤儿院是父亲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十五岁那年,连素在圣德女子高中念书。某一日回连公馆,父亲正在客厅,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站在茶几边,她在楼上好奇地用望远镜看,父亲似乎在问什么事,但少年不肯说,父亲几个手下按耐不住动手打他,那少年几次三番几次被打趴下,立刻擦掉鼻血站起来,仿佛他是一尊雕像。
      直到其中一人掏出手枪,连素吓一跳,连忙跑下楼叫道:“爸爸。”她指着那个快站立不稳的少年,“我想要他,能送给我吗?”
      连公不赞同地摇摇头,他轻轻拍拍连素的头:“素素,他父亲被我兼并,留他很危险。”连素不懂□□的兼并是另一个意思,她撒娇固执地留下少年。
      “从今往后,”连素站在他面前,“你当我的司机,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你呀你呀叫你。”
      “沈之远。”
      沈之远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第一次见到连素,她就像黑暗中一束光,射进沈之远的世界。
      连素这人慷慨,有什么都分给别人一份,同学都很羡慕连素有个那么帅气的司机,天天送各类小食。何霜说这司机都比得上你表哥。何霜喜欢连素表哥连常平,因此与连素也关系亲密。
      连素当作笑话讲给沈之远听:“你那么好,我可舍不得给把你分给别人”,每每听到连素说这话,沈之远总会羞涩地微笑。
      连常平说:“素素,走,哥带你上百乐门见识见识。”
      何霜倚在连素身旁窃窃地笑,连素连忙避让:“可别,你俩要去我不去当灯泡。”
      何霜红着脸追着连素打,连常平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何霜见状脸更红,边跑边嚷:“素素,你这个鬼灵精,别光说我,我还没说你跟你的小司机呢。”
      连常平跟着起哄:“你跟那小司机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连素怒气冲冲地扭头,指着连常平对沈之远说:“之远,你去挠他,挠到他求饶为止。”
      连素跳芭蕾,听戏,爱看书,尤其是英文原版,她常常逛书店,沈之远跟着她听说了杜拉斯的名字。
      认识连素以前,沈之远只是沈家不得宠的儿子。连素的丫头小周说,虽是公主命,待人却没有架子。不过她待你好得过份。
      她跳舞时让沈之远当男伴,沈之远舞步僵硬,逗得连素哈哈大笑,她上哪里都要带上沈之远,在戏园子鱼龙混杂,连素笑称“有之远在我就不怕”。
      沈之远以为连素对自己,终究与常人不同。
      后来连素情窦初开,爱上常来连公馆的一个叫邵觉,留过洋的博士。连素自从见他一面便丢了魂似的,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半天,书也不看舞也不跳,还傻傻的对着邵觉的背影笑。
      晚宴时,连素站在邵觉面前结结巴巴:“邵先生,我叫连素。我看过你写的论文,写得很好。”
      对方敷衍几句,旁人提醒这是连家千金,他才笑颜遂开。
      伪君子,偏偏连素激动地不得了。还和邵觉约定去百乐门喝酒,百乐门是什么地方,他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沈之远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他不得不以酒解忧,那一日,沈之远喝得醉醺醺被连素从床上拉起来,急切地说:“快点送我去找邵觉。”
      沈之远红着眼,头晕乎乎的,却不得不带上心爱的姑娘寻找她的王子,一路上,连素不停在说“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今天的打扮”,沈之远从没那么怨恨那个叫杜拉斯写的书,教会连素暗恋。
      邵觉站在百乐门巨大的招牌下,低头看手表,连素急匆匆走下车,向邵觉奔去,宿醉让沈之远的脑袋快炸开,他闭上眼睛想,要是这是场梦多好,不知不觉踩下加速,长长的汽车鸣笛后,连素的尖叫唤回他的意志。
      沈之远睁眼,眼前一片猩红,邵觉的身体从车窗上滑下,他推开车门,连素冲上来扇他一耳光,好看的眼里,泪水摇摇欲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沈之远脑袋嗡嗡作响,他不知自己搭错哪根筋,竟用力抱住了连素。
      本以为自己死路一条的沈之远,却被连公告知,邵觉是个在逃的诈欺犯,沈之远却误打误撞成为英雄,连公甚至赏他银钱。
      唯一的改变是连素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
      “你不是喜欢我吗,喜欢到原意为我杀人?”连素一如初见那般居高临下,“那么你得做些什么让我喜欢你?”
      连素将一盒钉子打翻,接着笑嘻嘻地:“之远,能不能用脚帮我捡起来,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钉子。”
      一旁的小周目瞪口呆。
      沈之远的一双脚扎得鲜血淋漓,连素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你的报应,你的报应。”随即加大音量:“小周,给他上药。”
      小周刚要答应,连素又说:“明日,准备辣椒酱。他死了,只有我一个人痛吗。”沈之远抬头,看到她满脸的眼泪和不甘。
      沈之远知道,连素怪他,他无法抵赖,只能接受连素的惩罚。从钉子,到抢狗食,伤口上涂辣椒酱,连素花样百出,一天一个不重样。
      连公馆再也听不到往日的打闹声,小周每天担心受怕地伺候连素。幸好,连素并不对沈之远以外的人发怒,但沈之远因为被她捉弄,渐渐成为连公馆其他用人欺负的对象。
      沈之远默默忍受着一切,直到连公制止连素:“这三个月足够了,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变成魔鬼,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他拍拍沈之远,“你随我来。”
      连公将沈之远安排到公司跟着一名白先生呆在期货行里计算哪一家吃进大卖。老先生问沈之远想不想赚钱,沈之远脑海里浮现连素的身影,他点点头。
      白先生便笑了,踏实的跟着我。期货行每天热火朝天竞拍,沈之远忙得睡不上觉,别提顾不上回公馆见连素。
      沈之远忙到失眠的夜里,公馆已经陷入寂静,从连素卧室窗台翻进去,连素睡得不踏实,眉头紧锁,不知在叫谁的名字。沈之远替她擦去额汗,俯身靠近她的唇边,才听清,她说的是:“对不起,之远。对不起。”
      沈之远想忍住鼻酸,又被身上的伤口勾起吸气声。他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唇角。

      三

      其实都怪连素自作主张,何霜来求她,说父母即将把自己嫁给白家一个纨绔,她被困在二楼卧室足足一周,好不容易寻找无人看守的间隙给她打电话。
      连素问,真的没有回转余地吗?
      何霜抽泣着,要是有,我也不至于此。我爸说白家那小公子看上我,白先生又是我爸老板,我爸哪有反抗的能力。
      连素越听越耳熟,白先生不正是沈之远提过的那位师傅。自从父亲带走沈之远,他们已经很少碰面,就算遇到,她也不知如何开口。连素和他唯一的联系,便是每个月他托人送来的各种小物件。
      让沈之远去求白先生多不现实,她听说沈之远混得不错,可他毕竟在父亲手下做事,父亲的脾气她是清楚的,连素不敢让他冒险。
      连素心里清楚,凭借自己一个人无法改变何霜父母的看法。连常平此时又在外地出差。她打听到连常平大约后天夜里十点到达连公馆,父亲九点入睡。
      连素想乘此机会送何霜和连常平远走高飞,于是派小周带话给何霜,让她九点左右从窗台爬下来,那儿有人接应她。
      接人的活谁来做,连素只想到一个人,沈之远。
      彼时,连公馆正波涛暗涌,连公一次码头验货时受到埋伏,中弹送医,他吩咐不许告诉连素。沈之远的那位期货师傅白先生闻讯,对沈之远笑:“我听说你沈家原本也一个不小,却被连公吞了,全家老小唯有你逃出升天。”
      沈之远浑身戒备起来:“白先生,你想说什么?”
      白先生捋一把垂到西装上的胡须:“我今年快七十,为连公卖命五十余年,当年我留洋回国,进入连公公司,是唯一一个懂期货的,我替他挣来第一桶金。他允诺过我一半家产,我本想着要个五分之一便足够,谁料到人才辈出,连公竟将我遗忘。”
      沈之远默然。
      “这便罢了,白家如今在商界也有些地位,听说何家那丫头要和连常平私奔,连公千金还要助力。连公欺我,连他女儿也要骑在我头上,没有这个理。你说是不是?”
      白先生在窗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将想法轻声嘱咐沈之远。
      回连公馆时已经半夜,沈之远托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卧室门,一个黑影向他迎来,他下意识地将黑影压倒在地,身下传来一声轻呼:“……之远,是我。”
      沈之远羞赧不已,迅速地起身,开灯,将连素扶起来。
      “你没事吧?”
      连素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急切地拉着沈之远将计划全盘托出,末了,说:“之远,我听说白家那纨绔年纪一大把,何霜和我哥那么好,她会被逼死的。”
      沈之远犹豫地想起白先生的话,望着连素殷切的眼神,他点点头。
      连素激动地抱住他:“之远,我就知道。从前一笔勾销,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沈之远心情复杂,抬手拥住连素的腰。
      连常平得到消息后立刻给连素打电话,平日里不正经的人当关键时刻也正经得不得了:“这事交给你,素素,哥谢你一辈子。不过沈之远可靠吗,我听说他师傅可是白先生?”
      沈之远听到连素对话筒说:“之远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
      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四
      十二日晚上,何霜被沈之远顺利带到码头,与连常平一起送上前往维多利亚港的轮船。站在码头,海风咸涩,沈之远将大衣脱下给连素披上,连素阻止了他,她轻声说:“谢谢你,之远。”
      沈之远沉默着,望着连素,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他心中的不安隐隐放大。
      连素仰头,朝他笑,神情却变得哀伤:“我一直没告诉你,邵觉是父亲让我拿来试探你的……”
      沈之远心中一震,刚想说什么,连素轻轻捂住他的嘴。
      “我一直狠不下心,我知道,你一定恨极我,”码头的路灯下,连素的眼角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如果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我知道你的来历,知道你父母如何惨死,我不能拿父亲的命冒险。”
      “之远,我真的喜……”
      嘭——
      远处一声枪响终结这一带的宁静,沈之远回头便看到,白先生从码头仓库里走出来,带着一帮手下,当中就有那个白家纨绔。
      沈之远也慌了,他明明没有遵守诺言将何霜送到白家,一路上也没见到有人跟踪。
      连素吃惊地瞪大眼,她望向沈之远:“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先生向沈之远走来,赞许道:“之远,我就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后生可畏。”
      一辆熟悉的福特车驶进码头,连公从车上下来,拄着拐杖,一个人艰难地靠近连素。
      “父亲,”连素刚想奔过去,身后几个男人捉住她,连素惊得瞪着沈之远,沈之远却像没看见她似的,目光越过她身后,定格在连公身上。
      “没想到是你。我一个人来,你可放了小女。”
      白先生派人检查周围,确定没有随行,便将连素往前一推,连素跌跌撞撞地到连公身旁。“父亲,你怎么受伤了。”
      连公安抚得拍拍她,将她关进车里,任由连素如何拍打,也不肯让她出来。
      白先生冷眼笑:“连公,我们该清算一下了。”
      “等一等,”连公咳嗽几下,“可否将沈之远让给我?”
      话音未落,一道枪声响起,白先生怒目而视:“你居然派人埋伏在民居里?”顿时枪声如织,人群混战,连素开车闯进人堆,试图将父亲救走,沈之远却突然砸碎车窗,跳进来夺过方向盘,就往反方向开。
      连素不可置信地望着沈之远,她听到父亲的轻呼,回头看,到处都是人,一颗子弹正朝自己射来,她愣愣地看着,直到沈之远推倒她。等她起身时,父亲已经倒在血泊中。
      车还在不顾一切地朝前开,连素望向身边的男人,只觉得从来都没认清过他。她解开车锁,跳了下去。

      五
      午饭后天突然下起暴雨,八月的天,说变就变。连素将店中两把伞分一把给赵文正,他去上班的大楼离中药铺隔着两三条马路,吩咐小周看店,自己则去出租的两家店面收租。
      大雨瓢泼,她原本穿着皮鞋,雨水尽数灌进,她不得不在路边脱鞋倒水。
      刚刚蹲下,一辆车横冲直撞,朝她开来,连素措手不及地跌倒在地,她没受伤,但雨伞因为抵抗车头撞裂开,被车轮扬起的雨水泼了她一身。
      车门推开,连素抬眼,黑色高跟鞋,牙白的腿,再往上是一身紫色蕾丝洋裙,一只手向自己伸来,头顶传来女人客气的声音:“小姐,你没事……”吧字在她清楚认出连素时卡在喉咙里,“素素,是你,真的是你。”
      连素避开她的搀扶扶着墙根站起来:“何霜,好久不久。”
      何霜却不顾连素的避让,用力抱住她。车的另一头,一个俊朗的男人走下车,连素朝他颔首微笑:“表哥,近来可好?”
      离开连公馆这些年,连素自以为隐藏的很好。今年不知怎么回事,故人接二连三都找上门。先是沈之远,接着是何霜,连常平。
      握着温暖的咖啡杯,盖着花毯,换上清爽的裙子,连素仍旧止不住打喷嚏,她望向窗外的大雨发起呆来。
      曾几何时,为自己一个无理的要求,沈之远就是冒着大雨,也要替自己寻回来。连素喜欢下雨,一下雨就要吃一盒叫抹茶鲜奶蛋糕的点心,有一回下暴雨,她便打发沈之远去美丽蛋糕屋给自己买。收音机上说苏州河恐有决堤之势,美丽蛋糕屋里苏州河桥不过百米,但连素充耳不闻,嚷嚷着今天就要。
      何霜和连常平正在外面和沈之远打电话,看来他们对当年的事并不知情,连素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霜端着一叠点心走来,连素一转身,那点心,连素笑了,不正是那盒抹茶鲜奶蛋糕吗?
      何霜在她对面坐下:“素素,这些年你躲哪里去了。和以前一样任性,你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苦?回国以来,物是人非,你又不在身边,要不是今日街上行人不多,我让常平教我学车,哪里能碰到你。”
      连素却像没听到似的,一直盯着那盒点心。担心遇到沈之远,她已经几年没踏进过美丽蛋糕屋,听小周说起,那家店已经关门大吉,一家银行在那里挂起牌子。连素疑惑的望向何霜。
      何霜见她纳罕,像是懂读心术似的,说:“这抹茶鲜奶蛋糕,沈之远先遣司机送来的,他还有点事晚点来。那家蛋糕屋老板经营不善,沈之远将老板请到自己家里做甜品。”
      连素心中一震,楼下突然传来沈之远和连常平说话声,何霜朝她挤挤眼睛,笑着带上门出去。
      他来这里干什么,我避他还来不及。连素有点埋怨何霜,正胡思乱想,门又被轻轻推开。门后就是旋转楼梯,沈之远站在楼梯前,长身而立,漂亮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连素。连素似乎被他的目光烫着似的,慌乱地垂下头。
      沈之远缓缓朝她走来,“知道吗,我刚才还以为一下子回到十年前,你穿着昂贵到我碰都不敢碰的衣服,矜贵又傲慢地对我说:‘之远,你怎么那么慢’?”
      他不提还好,一提连素就想起那次暴雨,他被路人救回,蛋糕居然没有完全变形,自己却气息奄奄。后来每到下雨天,沈之远的腿就会痛。
      连素心里有愧,但一想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点愧疚又被恨意压制下去。
      “你来干什么?”连素光脚跳下窗台,讥讽道,“如果要看我笑话,你应该在十年前就看个够,真可惜如今我活得很好,不能如你所愿。”
      沈之远想到连素在戏园,避自己如蛇蝎,却对另一个男人温言相向。他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抓住连素的手腕,动作粗暴地拉到自己怀里,“你非要那么和我说话吗?”
      他的表情那么痛苦,连素差点心软。那一夜的枪声又在连素耳边相继回放,父亲的惨死仿佛就在昨天。
      她强忍痛意,仰着头:“你想我怎么说,当初你跟白家设计将我父亲杀死时,就没想过
      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沈之远紧紧抱住她,任凭她怎么挣扎:“那是意外。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我很想信你,”连素的手指从他的脸上滑过,“可你呢。放开我,我还要和文正去三四
      胡同。”
      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赵文正。沈之远的怒气噌的一下子上去。
      “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说不定你的‘文正’可能跟我一样,为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接近你呢?”
      “无耻……”
      连素气血上涌,原本苍白的脸红了起来,她举手就要扇沈之远。
      沈之远截住她挥动的手,他越想越气,理智渐渐占了下风:“为一个邵觉你打我,如今你又要为一个赵文正?”
      连素浑身一怔,沈之远自知说错话,后悔也晚了。
      沈之远注意到她的异样,匆忙放开她的手:“你怎么了?”
      他低头检查连素的手腕,连素趁机一把推开他,“少惺惺作态,我不是以前的连素了,不吃这一套。”
      雨点疯狂地击打着窗户,沈之远僵硬地伸手,想要拥抱连素,被她推开,他一遍遍伸手,她一次次推开,仿佛他们在玩一个永不疲倦的游戏。

      六

      “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第二日,沈之远将她送到中药铺,仍然握着她的手,“我跟你解释过,如今白家没了,连公馆我替你夺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住?”
      连素失笑:“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你消失,否则绝不原谅。”
      “文正哥在店里等……”小周奔出店门,却被俩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
      连素立刻换了口气:“跟文正说,我马上来。”
      沈之远语气强硬:“不许去。”他还想说什么,另一双手伸过来,夺回连素,赵文正不卑不亢道:“今日该去三四胡同义诊了。”
      和他一对比,仿佛沈之远多么穷凶极恶,沈之远感到一丝挫败。
      连素将药包收拾完毕,她主动挽着赵文正的手,从沈之远身边绕过。
      一到三四胡同,小八和几个孩子在那里嘀嘀咕咕,见他们靠近,跳蚤似的逃很远。赵文正手疾眼快地拎住他的后衣领:“小八,你是不是又偷人家东西啦?”
      小八滴溜溜地转眼珠:“没有没有,文正哥哥,我绝对没有。”他见连素如同见救星似的喊:“素素,素素,救我。”
      连素一把抱住小八,笑着对赵文正说:“好了,你还不知道小八,他要不是大家没饭吃,才不会去偷东西。都怪我最近忙得忘记来看你们。”
      小八连忙帮腔:“就是,还是素素好。”
      赵文正清洗锅灶,准备烧火做饭:“你呀,就是心软。小八这样下去,万一哪天被抓进监狱怎么办?”
      连素拧拧小八的鼻子:“以后不能那样干啦,听到没?”
      小八忙不迭从连素身上跳下,哎呦哎呦地捂着鼻子叫。小八的妹妹珠珠笑着拍他的屁股:“让你淘气。”
      义诊结束后,素烧了一大锅冬瓜山药排骨,大家喝得身上都在冒热气。孙大娘直夸:“还是连小姐想得周到,不然刚治好的感冒又给潮气勾起来。”
      孙大娘是连素请来,给三四胡同那帮孩子做饭的。
      “对了,善款筹到没有,马上要入秋了。”孙大娘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到处漏雨的房屋。
      赵文正放下碗,说:“已经筹到,就差施工师傅。”
      外头突然一阵响动,孙大娘出去看,几分钟功夫,冲冲跑回:“说曹操曹操到,赵记者,外头的洋人师傅们都是你找来的?”
      孩子们都跟着出去看热闹。
      赵文正和连素疑惑对视,一个身影掀帘而入,珠珠缩在连素怀里小声说:“姐,他是谁,比文正哥还好看。”
      “你跟来这里做什么?”连素怕吓到珠珠,口气尽可能温和,“我们已经筹到钱了,谢谢你的好意。”
      “我想见你。”
      连素不知他何意:“人你见到了,可以走了。”
      赵文正见到沈之远,本能地坐挪到连素身旁,连素明白他担心自己,她感激地看他一眼,这一幕落在沈之远眼中,就像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
      他不甘心地打断他们的对视:“我既然把洋人叫来,不可能再让他们回去。”
      孙大娘从厨房端来一碗汤,放到沈之远面前:“沈老板,快坐快坐,我听你司机说你还没吃饭吧,来尝尝咱们连小姐的手艺。”
      沈之远受宠若惊地望向连素,连素想到他替孤儿院建房子,心里过意不去:“大娘给你,你就吃吧。”
      孙大娘何等细心,她一眼看出沈老板跟自己东家有话要说,拉起赵文正往外走:“赵记者,洋人师傅说啥工人都听不懂,你给翻译翻译呗。”
      连公馆时,沈之远从来没见过连素下厨房,这些年,她究竟过了什么样的日子,沈之远一无所知。
      沈之远捧场,望着连素:“你熬的汤很好喝。”
      也许是只剩下俩人的关系,连素难得露出笑意:“其实这都是孙大娘教我的,我哪会这些。”
      沈之远沉默一会儿,将空碗递来,连素又给他乘上:“孙大娘收留我,她无儿无女,心地善良,待我有如亲生。离开连公馆时一无所有,我就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都当了。才换来这件中药铺。”
      思忖再三,沈之远还是问出了口:“你喜欢那个赵文正吗?”
      连素想了想,笑着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之远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外头机器喧哗,屋里却十分安谧。
      吃完饭,连素俯身清洗灶台,沈之远在一旁帮忙洗碗。连素制止他:“这些活我来就好,你是客人,歇着吧。”
      沈之远望着连素忙碌的身影,竟有些难以言语的心酸,他想到从前的那个矜贵的女孩,恍如前生。
      “素素,你要好好活着。”
      “嗯?”
      连素回头,微笑着望过来,细细的雨声和机器声混淆成亘古的乐章,沈之远就站在乐章里,温柔地说:“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我们之间还有机会吗?”
      连素突然记起初见时他倔强的眉眼,那一刻,她无疑是心动的。
      “可能吧。”

      七
      秋天来临以前,小八和珠珠他们终于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这都得归功于沈之远。那笔善款被赵文正用来给孤儿院添置家具,和衣物。
      小八再也不用去偷东西。连素彻底放心。她的中药铺生意不温不火,小周和孙大娘都开始催促起她的婚事,连素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可能是,自那日起,沈之远再没有死皮赖脸地纠缠自己吧。
      这天,赵文正约连素去看戏,一出女驸马。
      踏进戏园子时,连素突然记起那次沈之远请她看戏,那是一出牡丹亭。女驸马热闹喜庆,但连素偏爱牡丹亭的纠葛缠绵。
      出门前,小周死活要连素穿上衣柜里最好看的那件旗袍,连素大约知道她用意,她犹豫一会儿,仍然将旗袍挂回去。
      看完戏,赵文正又带她去西餐厅用午餐,在优美的音乐中,赵文正牵着连素步入舞池。
      “还记得三四胡同沈之远来找你那次吗?”
      连素点点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文正笑笑:“我原本自私的希望你辈子都不知道。但没办法,我是个有操守的记者。沈之远这几年大肆收拾白家人,白家一倒,唇寒齿亡,依附白家的一个组织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你还活在世上,那天他们混迹在施工队里,准备绑架你,要挟沈之远。”
      连素大惊,她抓住赵文正的衣领:“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原本被安排调查沈之远的公司运作有没有灰色地带,谁知误打误撞发现这件事。沈
      之远明知道龙潭虎穴,还以身犯险,这点我比不上他。”
      那天沈之远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连素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她沙哑着嗓子问:“你告诉我,他如今在哪里?”
      连素赶到友爱医院三楼,这里多是高干病房,走廊上静悄悄地,连素扶着墙往前走,拼命捂着嘴,哭声却一次次泄露她的心,沈之远怎么会替她去死,他那么聪明的人?她一边走一边想,不可能,绝不可能。
      知道她推开231病房的门,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她才不得不相信。
      “尽管手下保护,但他仍被子弹碎片击中后脑勺,医生说,也许一睡不起,也许明天就醒来。他找过我,托我将连公馆钥匙还给你,他说那是你的家,无论何时,想回就能回去。”
      连素跌跌撞撞,短短几步路,她却如双腿灌铅,怎么也挪不动。
      骗子,什么好好活着。
      这一次,沈之远一声不吭地接受她的骂骂咧咧,连素扯他的手:“你别装,我知道的,你不就是想让我来找你吗,我来啦。你不是那么凶吗,你起来啊,算什么英雄。”
      沈之远闭着眼,仿佛死去一般。
      连素冷笑着抹眼泪:“你厉害,放心,我马上就嫁给赵文正,我一人活着,跟别人一起,气死你。”
      “你个骗子,王八蛋。我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王八蛋——”
      病房里回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尾声
      春去冬来,大雪覆盖整个上海,友爱医院的门卫打着哈欠拉开大门,迎接一个每天都来得很早的病人家属,那是一个说话温柔,眼睛很美的姑娘。
      她每天都来友爱医院三楼231病房,怀抱着杜拉斯的书和保温壶,看望一个英俊的男人,有人听到她在男人床前碎碎念:“今天我煮了冬菇乌鸡汤,小周我都没分给她,可香了。”
      有时候,她似乎在回忆:“那时候我怎么会让你走呢?”
      有时候,她似乎在和谁赌气:“赵文正打电话给我,说他要回国了。你还不醒来,就不怕我不要你跟他走。”
      过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也对,你吃定我。我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那个姑娘似乎永不疲倦的玩着一个游戏。
      “以前你跟我赌气,说我眼光差,居然看上邵觉,真笨死了。”姑娘似乎叹了口气,“我时常趴在后车座偷偷看你,我那么喜欢你,可你一无所知。”
      这次,姑娘的抱怨终于得到回音。
      “素素,我听到你说喜欢我,这次你赖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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