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向世界说别离

　　耳德在隔间前对着透明的窗玻璃大声喊出了“月初渲”这个名字，虽然声音还是不够洪亮，嗓音因为疲惫而压低，但是在场的月初釉兰、符明等人是听的一清二楚。

　　“你叫他什么？”符明还有月初釉兰同时扭头惊讶地看着她问着。

　　“他是月初渲啊！他救了我，两次！就是他，你们怎么把他抓过来了！”

　　“你说他是——”刚要开口，月初釉兰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把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他听不到我叫他——你们为什么把救人的人关进来，他是好人！”

　　这个时候符明看向墟燃，墟燃也有点纳闷，便招来之前一直进行询问和参与调查的同事进行商讨，其实就是在一边小声嘀咕。

　　符明走过去，他们就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看着墟燃，他这样轻声问。

　　把符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墟燃不想让月初釉兰和女孩儿听见，只是对他说道：“这是城应医院的举报。医院怀疑他伤害这个自称叫若羚的女孩，”说着有些意味地看了符明一眼，然后补充说，“那个时候若羚人事不省，他们有理由怀疑。”

　　“怀疑可不能当做事实。”符明皱着眉头低声说。

　　“好的，他没有伤害女孩；可是怀特要是没有莽撞地袭击医院里的人，会更好。”墟燃冷静地回答。

　　“那些医生伤势怎么样？”符明问。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伤人。即使他最多只是划破了别人的小拇指，他也该判有罪。他是机器人，他不应该有伤人的倾向，如果有，他就比一般杀人犯还要危险，任何人要求立即消灭他都是合理的，我们警局本来也应该这么做。”

　　想了想，符明这么回答：“不对，医院举报他伤人不实。”

　　“符明，你不能——”墟燃刚想说话，就被符明用手势打住了，他指向怀特，在隔间里的怀特仍是低头坐着，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看不到外面的人。

　　然后符明说：“怀特，你们应该在他的手腕上注意到他的编号，那串数字82299，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墟燃当然知道，当他第一眼看到怀特他就知道，他知道这个机器人是那个叫做月初渲的替身，他认识月初渲，认识这个对符明人生起着十分关键的人物，也是让他们兄弟几个分道扬镳的罪魁祸首，他根本不需要看那串数字，不过这串数字倒是让其他警员紧张起来。

　　机器人、机构，乃至人类都有编号，通过编号区分出一般机器人很简单，只需要看首数字就可以了，一般机器人首个数字一定是0，然后是区域号码，即出生地域，占两位，紧接着是地址号码占一位，连着排位（在家里众多机器人里按诞生排行第几）占一位及以上不等，最后是随机号码，占一位。所以如果是8322警局的管辖地区城应医院所属的一般机器人，可能是这样的一串编码：0834745，指城应医院的第74号机器人——用编号表示一般机器人至少要用6位数字；人类的编号，就要去掉前面的“0”,去掉排位，换成表示男女的编码，女是“8”，男是“9”，最后加上随机数字，占四位。月初釉兰的编号就是82280012——人类基本都是6位数字表示。怀特82299这个编码看上去两边都不挨，硬要说更接近人类。那怀特的编码具体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82299，82是区号，2是月初家，9表明他的性别，另一个9只有一位，表明他的排位，这个排位是整个大落第9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大落在册的第9个情绪机器人。

　　对，他是机器人这毋庸置疑，但他并非一般意义的机器人，而是情绪机器人。
　　情绪机器人，简单说就是继承了死者生前所有记忆，甚至包括人们对于死者寄托的情感的机器人。他们与死者个性、样貌、声音、做事方式极为相似，很多时候即使是家人也很难区别。他们的存在，很明显，就是为了给活人慰藉。但是情绪机器人的制造被严密监视，数量也被严格控制，如非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家族不具备制造的条件，即使是这样的家族也必须获得盃落全民大比例的投票通过，且整个大落每五年制造的指标不超过4个。

　　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们对于情绪机器人的态度，比对一般机器人要谨慎太多。因为，人们实在担心再次发生像20年前那样的可怕事件。

　　20年前，在81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晚空楼星辰家的星辰繁被抓，原因是他枪杀了住在附近的白羽院当家的女儿，那个名叫绘令嫇的18岁女孩儿，绘家为此几乎要与星辰家火并，这时候星辰家要求8142警局介入其中公平裁决，于是8142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只能按照全民公约精神执行判决：决定择日对星辰繁执行死刑，死刑采用毒药注射。星辰家虽然对结果不满但料知协商无望，很清楚只有星辰繁的死亡才能化解绘家的心头之恨，而绘家确实勉强接受了这个判决。

　　本来星辰繁一死，事情就结束了，但星辰繁的父亲星辰河不死心，他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他无法承受丧子之痛，而他对于机器人行为研究又几乎走到痴迷的程度，家里到处都是机器人的各种零部件，他甚至尝试做人体实验来发现机器人“移情困境”的解决方法，彼时星辰河又坐着星辰机器人制造公司的第一把交椅——当然今日星辰机器人制造公司的话语权也仍然被星辰家牢牢把控——因此他下定决心要制造出一个和星辰繁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举全公司之力，耗尽所有心血，绝不容置疑。

　　没过多久，星辰繁死了，而和他无论长相、身高、性情、行为方式都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诞生了，这就是世上第一个情绪机器人。人们管他叫“鬼繁”，而鬼繁接下来做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被艺术家过于轻松地形容为“鬼繁在深渊向上看”。这件事情就发生在鬼繁能自由活动的第二周周末的晚上，那天晚上9点17分，鬼繁背着星辰繁杀死绘令嫇的那把大口径猎枪独自出门，他闯进白羽院后，十分冷静地把绘家上下，连仆人在内一共27口人杀的一干二净，之后他对绘令嫇的父母进行分尸，把尸体的碎片抛洒在白羽院里的任何角落。当天杀完人、分完尸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射杀了白羽院附近过路的行人7个，不久就遭遇警察追捕，但他十分灵敏、狡猾，他枪杀了2名警察后便成功地摆脱了追捕。接下来一路上，他完全扮演了杀人魔的角色，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于是，世上第一个情绪机器人问世不到15天，在杀了124条人命后就消失踪迹了，传说逃去盆落的边境，跳下了火崖。直到20年后的今天，人们也无时无刻不恐惧着鬼繁，人们害怕他回来，像20年前一样杀死他遇见的任何一个人，不管身份高低贵贱，不论贫富，只要被他遇见。因此这么多年来盆落与盃落边界的警局都设有鬼繁搜查科，专门定期派人荷枪实弹地去搜寻踪迹，查找线索，20年未曾断绝，但20年来一直毫无头绪。

　　当然现在可不是探讨鬼繁是否还存在的时候，那么符明提及这串数字，是想暗示墟燃什么呢？难道是暗示怀特非常危险，建议立即处置，以免后患无穷？他倒是非常愿意这么做，他心里无法不讨厌月初一家，但是显然符明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但墟燃故意装糊涂地说：“情绪机器人是吗？您的意思是为防止他伤害更多的人，所以要除之后快？”

　　“啧。”符明不满地用舌头顶了下自己的牙齿发出了这个声音，这让墟燃下意识退缩了一下，长期以来墟燃都是听从符明的，但也有少数不服从的时候，一旦不服从，符明就很有可能发出“啧”的不满之声，而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打一架了，而通常符明都能打赢他，他完全知道，如果符明下死手，他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不能反对符明，过往的经验这样告诉他，他的身体听到符明的不满先大脑一步就退缩了，但是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服从他，就像从前每次他觉得符明一定做错了，没道理做对的时候一样。于是他放松了身体，勉强听着符明接下来要说的话。

　　“情绪机器人完全接受原型的性格、行为影响，这是公知的常识。他是月初渲的情绪机器人，月初渲不会伤害人，那么他的情绪机器人绝对没有，绝对没有伤人的可能。”他这样说着，一副不容辩驳的情状。

　　墟燃在心底不愿否定符明，符明身上总有一种领导者的气质，他说什么总能让人去执行，他做什么总能引得人们去效仿，墟燃也会被他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所蛊惑，有时候他想着，干脆放弃思考，符明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跟着他要怎样都无所谓，即使死了也无悔。但是这一次他必须思考，必须反对，因为现在的符明并不是唯一的领袖，他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不是以前的那个自由、无畏、可怕、愤恨的英雄，而是总在忌惮着什么的胆小、软弱、敏感的懦夫。

　　“是吗？就因为月初渲是好人，他就没有伤人？这简直是笑话。我告诉你，他伤人是事实，想指控他，要多少证人、证据，就有多少，我劝你——”

　　墟燃还没有说完，符明继续说，当没有听到墟燃的话：“基于月初渲的因素，那为什么医院那些人要说是怀特伤人呢？这不合理。”

　　“我都说——”

　　“而我刚刚看了一下医院的举报，主要是举报他伤害女孩，就是若羚。为什么他们不举报他伤害医生？嗯？”

　　墟燃听他这么一说，怒气立马就消了，是的，这不太对。

　　“为什么说医生的伤势需要进一步诊断？他们也可以说，初步判断某个医生大腿骨折什么的，为什么说需要进一步诊断。那可是医生，大致判断一下，不会那么难。”

　　然后，与此相矛盾的，城应医院的专家却立即草率地诊断出怀特的情况了，并提出，建议立即消灭。墟燃顿时想到了这个疑点。

　　于是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医院的举报很有问题！”

　　“所以这事情大概可以这么想，怀特抱着昏迷的若羚跑到医院希望立即得到救治，但是医院因为若羚身份不明，怀特浑身被摔的破破烂烂的，再加上怀特比较着急，这让医生感到恐惧，他们就进行阻拦、甚至是主动攻击——，怀特逼不得已进行反抗，但只是推倒了医生，撞翻了功能机器人，并没有意图伤害他们，更没有造成实质的损伤。”符明这样说道。

　　墟燃还想着如何反驳，但是符明用了命令的口气说道：“你要去城应医院索要原始监控，不能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妄下判断。”

　　符明转而又想到什么，这样补充道：“不过，这件事如果他们咬着不放，还不是那么好解决，因为舆论总是会站在人类这一边，不管对错。偏恰好我刚刚在医院里帮他们处理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再加上月初家的影响力，你只要稍微提及，他们就会当没有这回事。这件事就算了结。而在此之前，你现在就可以放了怀特。”

　　墟燃差一点就要喊“是的！”但他咬着牙忍住了，他看向隔间里被符明推断成无辜者的怀特，然后大笑着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坐下来分析问题了，我差点以为我们又要打起来了。”

　　这一阵笑声引来耳德和月初釉兰看向他们，符明摆摆手，示意没什么，然后放小声音说：“我是很想打你，你刚刚确实欠揍。但是，我知道，你恨我什么，所以，你得先出手，我才能出拳。”

　　墟燃只是笑着，他是真没办法，这就是符明，你不得不服从的符明，即使他做错了，都有理，旁人都无法辩驳，还会为他的一句话折服。

　　“你真的——”墟燃刚想要再说什么，就听到耳德在那边叫嚷着：“他好像受伤了，我怎么看着脸上有些变形，天啊，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符明和其他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怀特为了救她从那么高掉下来，亏得这身结实的一身钢铁才没有完全报废，也就是因为是钢铁做的，那摔下来身体变形、一些地方露出金属线、或者干脆有些地方剥落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现在被这套束缚衣紧紧盖住，倒是看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损坏，不过瞧这样子，应该顶多是破几个大钱的事情，这一点月初釉兰是绝对不在意的。

　　“符明，你们谈妥了没有，还要多久放人？”月初釉兰失去了耐性，她疑惑地瞧着耳德说着这句话。

　　墟燃从之前符明的分析看来，相信这不过是医院的不实举报，觉得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便也只好放人。

　　他派了手下几个做事的把人从里面拉了出来，只看到怀特身体到处都有破损的地方，尤其是后背凹陷下去一大块，不过只是符明上去检查才发现，因为隔着衣服耳德却是看不出来，只觉得恩人的脑门有点大，像是变形，她仍以为是自己头晕。

　　“对不起！对不起！”耳德忙跑上去掉着眼泪看着他，觉得万分愧疚。

　　而这人刚刚在光线较暗的羁押室里待久了，被外面的强光线照的不太舒服，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看向说“对不起”的女孩，才发现这是耳德，脸上从本来的漠然而冷淡的表情一瞬变成欣喜，轻声唤她：“尖耳朵！”

　　这时月初釉兰脸色十分不好，她靠近怀特咬着牙齿说道：“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嗯？月初渲是你的名字吗？”

　　这一句一出，怀特只是望向月初釉兰，一副为难和祈求原谅的表情。

　　“别装可怜。”月初釉兰说道。

　　符明看着这个怀特也是觉得十分奇怪，这个机器人是想的什么，不是叫怀特吗，好端端地报出“月初渲”的名号，明明，他记得，明明这机器人，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过那个名字，而且，“怀特”不是他喜欢的名字吗？难道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他要和这个女孩儿报这个名字？难道这样的机器人还有什么心思？现在月初釉兰没有大声戳穿，他也不好说出来，只能看着，等着月初釉兰做何打算。

　　却没想，月初釉兰立即压住了自己的怒火，不过还是不看机器人，只是对着符明说：“你把他带去修理，这副样子没法见人，”说着从包里抽出了一张卡片，是一张纸质的标着姓名，地址的卡片，然后继续说，“修好了，立刻带回绒杏，他们急着见他。还有，这几天我都会呆在绒杏，你也回绒杏休息。”

　　“好的。你先走吧，我去和墟燃再说两句。”接过卡片，符明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月初釉兰点点头刚要走，却又停住了，她看向这个晕乎乎满脸泪水的女孩儿语气略微温和地说：“既然这样，你也赶紧回自己的家，好好休息不是吗。”

　　耳德小声答应，月初釉兰还是疑惑似的看了她几眼才走。

　　符明和墟燃又聊了两句关于从零的事情，都是些关于身体状况、工作繁忙程度的问候之词，不痛不痒，末了墟燃提出要去一趟盆落查查这若羚身份被偷的事情，符明也不好不让他查，只是让他别太挂心，且又说了句：在盆落人活下去本来就艰难，就别再给人多挡一条活路。
　　墟燃听这话，便觉察出符明并不属意要查，那么墟燃心想这个若羚身份的问题不简单，估计这符明不仅知道的很清楚还自有一番盘算。想着就有些失落，觉得符明与自己是真的疏远了，心里的打算也不再和他说，于是悻悻的，只是答应着什么时候再聚，也没什么说的了。

　　符明便与墟燃道了别，急匆匆拎着病怏怏哭唧唧的耳德，并这个破损严重却还一脸傻笑的机器人怀特回到车上，一路阴沉着脸、马不停蹄赶往那个卡片上写的修理地，名叫“红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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