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向世界说别离

　　耳德从10多层楼的高度摔下，本以为会摔得粉身碎骨，也本以为会回到家乡——作为一具难辨模样的尸体躺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但是却只是昏睡过去。

　　在昏睡中，她的意识把她放在了很高很高的云端，她就从云端落下，像只起飞下落的雀鸟，不断地站在云端，不断地落下，一直重复——直到她感受到震动，她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响了，她想起了她还没有跟父母打电话，她答应了早上要打电话确认自己已经起来了，而现在比赛结束了，她得了一等奖，她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氛围里，居然彻底忘记打电话的事情了。她很着急——

　　于是突然睁开双眼，她才发现自己被塞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她的身体十分僵硬，她很艰难地移动手指，在发现一些闪着奇怪颜色光线的液体从自己周身流过，而有些竟然是连着自己的胳臂、手臂，她非常困惑、无助，她想推开面前的玻璃，但她使不上力气，她向外看去，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这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外面很暗，她的视线范围只能让她看到天花板，天花板上好像画了些什么，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肯定还在这个奇怪的世界，而且她还被封进了玻璃罐子里，难道人们要拿她做实验？

　　想着有些慌乱，于是又是砸门，又是到处乱碰，总算走运了一把，摸到了里面的开关，舱门直接弹开，她于是轻轻推开，接着便有些惊讶，又有些恐惧地坐了起来，探出脑袋。

　　刚坐起来，就让她看到地上有两个人，是一个人压着另一个人，被压着的人好像还在挣扎，她下意识惊叫了一下。那两人便都向她看去。

　　这时门已经打开了，冲进来一票武装人员，他们全部举着小型电枪对着地上的两位。

　　符明本来制着男孩儿，要杀他，眼看有人要进来，便只能想着找什么东西把他给绑住，可是还没来得及找东西，这边坐起个人，不是别人，还就是今天早上见的女孩儿，于是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想，这怀特袭击的也就是这个女孩儿，正纳罕这缘分，早把身下还压着犯人的事儿给忘掉一半，力气也就松了些，而这时候再进来这帮子人，便更放松了警惕，男孩儿于是一发力，双手一扭，再一纵跃，滚了两圈，站稳，蹿到角落那边，耳德就那么怔怔看着这一系列动作，觉得比世界锦标赛那个什么转体三周半的还要连贯，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就被挟持了。

　　只看这男孩儿从怀里，靠近心窝子的地方，拿出一把手掌大小的高速击枪，这把枪是富人买来专门对付机器人用的，只要觉得机器人可能伤害到自己，便开枪，不管射得多偏，只要一放枪，机器人的身体就会吸引击枪电流，于是打机器人一击必中，杀伤力极大。但是这枪对人，就不太起作用，必须射程非常近才能致死，当然男孩儿现在是直接揽住耳德，枪口就顶在她的脖子上，随着她动脉的跳动击枪口也跟着轻微起伏，那么再没有比这还要符合致死前提的了。

　　可这就把符明气的快丧失理智了，他恨不得立马开枪打死这个犯人，但是犯人很精明，人就躲在耳德身后，就不把关键部位露出来。

　　这群刚进来的人虽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况，但看到那个刚刚压在地上的男孩跑了去挟持人质，便也大概猜出了他便就是凶手。于是全部拿枪指着男孩儿，并要求符明退后。

　　此时符明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很恼火，他就这么退了，就相当于投降。而他也并不信任这些武装人员，他早见识过这些人的实力，这些人不过是城应添——城应医院的老板——雇请的私人护卫队，平常也就是唬唬人，要和区警、别家的私人军队碰上，立马就退到后面，当时他们与月初家私人军队碰上就是那副媚骨样子。而且犯人手里有高速击枪，多半可以说明这个犯人也是有背景的，要是犯人家属运作起来，这人估计还能出来换个医院接着杀人。

　　于是在甩清嫌疑后，他绝不打算把人交给这群乌合之众。他假意后退到一边，实际在等待时机，等着这些人手足无措与那男孩谈判，男孩拽着耳德正要前走，那帮子人都一股脑儿后退的时候，他躲在这些人身后直接爬到了男孩儿附近，男孩儿正感觉哪里不得劲，找不见他这个身手一等、力量强大的对手，于是正不安地拽着耳德四下张望，符明就是一枪托打向男孩儿的手腕，男孩儿一松手高速击枪甩出去老远，还不及缓，符明扯了他的胳臂一拉一推，男孩儿直接摔了出去，耳德忙躲到符明身后，还在庆幸自己福大命大的时候，就听得“碰！”的一声枪响，男孩儿死在摔倒的地上再没起来。

　　耳德再看符明，他已经把那把杀人枪丢给了武装人员。

　　这一系列动作，别说耳德第一回见，就连这群拿枪的男人见着，都看的目瞪口呆。

　　那群刚进来本打算拿着先进装备一点点的“探雷”，却没想到有人早他们一步把“雷”直接引爆了，他们竟不知道该如何好了，傻站在那里。

　　但是符明没忘记自己的事儿，立马拉着一旁的耳德就走，但耳德却不走，第一个，脚底发软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病的，第二个就是无论如何不信任符明。她刚来这里的时候，他怎么和她说话的，她还记得一清二楚，再看到刚刚他毫不犹豫地把男孩儿打死，人说杀就杀死了，这么果断暴力的人，不用想也不是个好人。当然，他这样做救了她，可这不是有一堆警察在这里吗？要他用这么危险的方式救，她倒先吓死了。说着无论如何不肯走，还蠢到向那群拿枪的私人卫队求救——

　　符明恨不得朝她脑袋上挥上一击重拳，打晕带走，也解气。但毕竟这么多人在这里，如果看到他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他就别想走出医院了。于是他也不能打她，不打她，拉她不走，不但不走还又哭又闹，找那帮没用的东西呼救。他必须想辙。

　　他于是一边抓着她的衣领不让她跑，一边想办法，旁边的那群男人看着也觉得奇怪，不知两人这是在干嘛。

　　其中领头的人算是见的多了，便开始发话，让符明别欺负病人，还张罗大家拉开他俩。

　　可是符明忽然想到了能够对付女孩儿的好办法，这办法很简单，只需要跟她说几个字，她立马就得听话。

　　他心里暗笑，松开抓住的衣领，耳德便要逃，他便用力地抓住了耳德的手臂，让她疼痛到不去哭泣，让她疼痛地看向自己。耳德流着泪水的双眼无辜地看着符明的眼睛，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她真的害怕了，她不敢哭，也不敢大叫，她很害怕他。显然符明掌握了女孩的心理，他知道他突然暴力的行为会造成女孩的恐慌和不解，而在这期间，如果让她听话，会更容易。

　　于是他抓住这个空当，又一次的贴近她的耳朵，耳德所有不好的记忆重现眼前，她想起她怎么来到这个地方，怎么与这个男人对视，怎么被这个人死死按住，又怎么在她耳边说出：“你不该看向这边！”

　　“对，你就不该与我对视！”

　　感觉一切都是她在自作自受，她活该！

　　怎么可能，她没有刻意去做任何事情，那幢爬满巨型瓢虫，直通向天的摇摇欲坠的大楼并不是她期望看见的，她不能预见，要是有什么人可以刻意而为，有什么人有天生预见能力，那也应该是他，是这个叫“符明”的男人，她是看到他的眼睛后，才被送到这里，难道这一切不可能是这男人的阴谋和手段吗？
　　害怕后就是愤怒，她满腔感慨待要发作，却听到耳边响出这么一句话：“我可以带你回家。”

　　“真的吗？”

　　耳德一下愣住了，她看着说出这句话的他。这个人说出了她的欲望，现在唯一的欲望，她的满腔怒火因为这一句话立化为无，她想着“回家”，他真的可以做到吗？不会是让她又去跳楼吧！不过即使他做不到，也说出了她的愿望，这表明他至少能够理解她，她惊讶的一双眼睛不住地看他，双手并不想挣脱符明的束缚，只是眼神从惊讶很快转为期待。

　　符明知道女孩已经顺从他了，之前留给她的坏印象，也差不多因为这句话一笔勾销了吧。（对，他对女孩为什么那么排斥自己倒是有自知之明。）

　　符明笑了，这回是真笑了出来，他直接抱起耳德就往门外走，其他人完全不理解他的举动，其中很多人是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与月初家的关系，便也根本不愿意拦住，只是目送着他抱着个女病人消失在一片红光的走廊里。

　　符明想象过很多种情况，怀特突然死机了，怀特在洗澡的时候机体漏水了，怀特因为月初釉兰讨厌他于是就自己切断电源，“自杀”了。

　　但无论怎么想象，都会以怀特死了为结局，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怀特会伤害别人，特别是伤害这个随便一句话就能哄得乖乖听话、软弱无能，还碰巧在这个世界本来并不存在的女孩。

　　简直无法想象，他能想象的，就是怀特确实十分特别。

　　怀特是特别的，怀特82299是特别的，是历史上第一个怀特机器人，在此之前没有一个机器人取名怀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怀特82299是第一个选择自己职业的机器人，他现在还能在网内搜索到10多年前有关“怀特——第一个有人类意识的机器人”类似的报道，紧接着就诞生了怀特酒店，就是符明今天结婚的那幢大楼，里面现在不止这一个“怀特”了，全部塞满了各种类型的怀特机器人——他们彻底替代了酒店服务生，在服务业这一行当，自这第一个怀特开始，机器人在此领域混的如鱼得水。

　　怀特82299因为他的特别，就不可能伤人。

　　符明想起月初釉兰的厌恶，他想到怀特诞生的那天晚上，他正在月初渲的房间里收拾着东西，因为月初渲生前在自己几乎开玩笑的日记里写着，要把一些东西送给自己最好的朋友符明：百年以前曾经流行过的一种金色的钱币1袋、姐姐小的时候固执地为他缝制的精致袖章、一堆写了半天硬是没有寄给他的信件……多是些没用却有趣的东西，而且总是藏起来，藏到角落里，天花板的隔间下，如果不是月初渲已经死了，符明绝对认为这是恶作剧，月初渲定会在他找到最后一件遗物的时候现身，满脸堆笑地笑话他比自己还天真。

　　他不想找这些东西，绒杏这座花园宅邸没有人欢迎他，以前也是因为月初渲强拖死拽，他才勉为其难地在这里借住，他住在这里就浑身不舒服，虽然他知道能在这里做一条狗也是世间乐事，但是他这条狗偏偏浑身长跳蚤，难受不已，他没呆几天就滚回自己在盆落的那间连门都没有的破房子，数着天过着日子。

　　于是随便翻着他就摊坐在月初渲以前坐过的靠椅上看着窗外迷迷蒙蒙的月亮发起呆来。

　　“还没找完吗？”听到突如其来的说话声，他打了个激灵便坐直，然后看向靠在门框旁，穿着一身蓝灰色简裙，胳臂上绑着一块逝者布，抱着手臂看他的那个人，她便是月初釉兰。

　　“没有，也许要找一辈子吧。”符明很疲惫，但他知道月初釉兰也很累，他于是开着玩笑说道。

　　“如果他还在，他一定没有任何坐相地坐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眼巴巴看着你找了半天，看着你抱怨‘要找一辈子’便乐呵呵地跳到你的背上，就这样嬉戏着。”月初釉兰想象着自己弟弟的身影和动作，她太熟悉他了。

　　“然后你会教训他的。”符明笑着说。

　　“是啊，总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招惹不伦不类的人，”说着，看向这个‘不伦不类’的人，然后也学着想象中弟弟的样子跳到桌子上，与这个“不伦不类”的人对坐着，她从桌子上看着他坐在椅子上，转瞬她换了一种忧伤的语气说，“可是结束的，这么一本正经。”

　　符明不说话，只是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他想安慰她。他回想，有时候他觉得他判断的不对，月初渲并不是这宅院里唯一一个欢迎他的人，月初釉兰也会与他说话，并用那双骄傲的眼睛看向一无是处的他。

　　但是过不了多久，符明就迎来一句冷言：“别以为我需要你来安慰，之前不过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与你结交，现在弟弟走了，你就什么都不是。”

　　“好吧，我当然知道，再随便翻翻我就离开。”符明把手移开便站了起来，他与月初釉兰平视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找起来了。

　　其实月初釉兰大可不必把自己弟弟写的日记当做圣言，她不必非要他来这个逝者的房间找一些没用的东西，但她确实这么做了；符明也没必要为了无用的东西跑到自己浑身难受的宅院，但是他们都呆在这个房间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整理着自己的情绪。

　　而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月初釉兰从桌子上跳下来，还没走出去，就一个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月初姐姐，月初弟弟正站在厅子呢！”

　　而这句话刚说出，月初釉兰就与符明一同跑过走廊，迎着厅子里旋转着飞出的拍打羽翅的金色鸟儿，在一片橙黄的光芒下，他们在月初釉兰两位泪眼婆娑的双亲旁，看到一个一动不动、笑容十分僵硬的人。这个人长的有七分像月初渲，但看上去比他年龄要长，面容也显得更成熟。这是一具长大版的月初渲。
　　他们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以月初渲为模板的机器人。

　　月初釉兰非常反对把对死去的亲人的怀念转换成对一具冷冰冰的假人的喜爱，把这种东西当做自己的亲人，简直是疯了。

　　但显然她的父母因为思念情切，非要定制一个这样的机器人，他们对月初釉兰说：“我们就想看看他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你就遂了我们吧，如果以后觉得不对，就废掉吧。”

　　月初釉兰很生气，她非常厌恶，碰都不肯碰他，也不肯叫这个假人月初渲，而她的父母则是感慨万千。终究这个机器人留下了。

　　机器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名字，月初釉兰的父母也因为她的缘故不好叫他月初渲，名字就搁置了起来，倒是他们很喜欢问这个机器人未来想做什么。他们当然不是真希望一个机器人去找寻什么梦想，他们只是希望在他的身上找到月初渲的影子，月初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说，他想成为教师，当然是个军人教师。他父母总笑他的想法太古怪，要么当军人，要么当教师，为什么非得把这两个职业结合在一起说，而这个月初渲也只是哈哈笑着说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所以他们就是希望机器人也这样说，或者说的更多更细致，让他们能沉湎于对儿子的怀念无法自拔。

　　但是这个机器人，却很让人意外，当他决定说出自己的梦想时，他跳到两位老人之间，揽着他们，就像月初渲表现亲昵时的样子一模一样，然后却说了月初渲绝对不会说的，让人扫兴，也大跌眼镜的话。

　　他说：“我想成为餐厅服务员，”担心双亲听不懂，还特地解释，“就是微笑，微笑，搽桌子，接着微笑的那种。”

　　机器人于是终于被取名怀特的同时，扔进了那家他们家经营的酒店让他自娱自乐，这两个十分高傲却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报废这个以月初渲为原型的怀特，但也不再与他亲昵，他们只是希望他远远地呆在他们能打听到的地方就行了，这恐怕就是一辈子骄傲的人对感情的一点妥协和执拗。

　　如今让这两个老人家既爱又恨的，那个不想做军人教师，只想安安乐乐当个微笑的服务员的怀特，却被指伤人。这真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当然机器人是不能用人的情感去猜度的。即便是如此特殊的，被怀疑有人类意识的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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