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 斓

作者:尼可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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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T THE WORLD ON FIRE(1)



      夏天下大雨是常事。比如在另一座城市,Nobody Knows的前任老板,在一个本该睡得香的早晨却意外醒得早。正坐在床边呆呆看雨。

      她叫齐雨,但并不代表她就非常喜欢雨。虽然以她的判断,在她三十几年的人生里,下雨的日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精神上,都太多了。

      四年了,她终于没有再梦见玉珊,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Sarah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齐雨恍然有些好奇自己留在远方的酒吧经营的到底怎么样。虽然每个月都定期收到赵仪付来的租金,使自己生活无忧。但自己似乎从未走出那个牢笼,直到遇见Sarah,直到今天,她不再梦见玉珊。

      她从没看过心理医生,在自己或许有的心理疾病里沉沦自得,今天却不药而医。

      她又爬回床上,轻轻吻了Sarah的额头。

      赵仪遇见唐蔚的时候,齐雨正在咖啡店晒太阳。那是故乡难得的冬日——她不知道素未谋面却住在同个城市的韦杨也喜欢这样的日子,虽然她看过韦杨的书——她仰着脸,坐在在寥落的树荫下感受阳光的热力,任由桌上咖啡放凉。正飘飘然之际,耳边传来一阵美音与蹩脚中文夹杂的对话。她摘下耳机,酒红色墨镜后的眼睛看见咖啡店那头有一个金发的白人女子正与店员艰难沟通,她听到在白人女子磕磕绊绊的中文之间,表达不出来的词就是decaf。脱咖啡因,她想,这里离一线城市太远了,星巴克的店员或许都不会知道decaf是什么。

      她打断了尴尬的对话,向女子核实她是不是想要脱咖啡因的咖啡,然后又向店员询问,店员不知有无,只好先回去看看。齐雨也只好在这里守着。她站在一侧,即便是向人施以援手也显得冷若冰霜,和玉珊分手之后她就比较排斥与人交流,玉珊去世后更是如此。但Sarah主动和她说话,她没法不理了。

      “Thank you so much!” Sarah已经判断她可以说流利的英语,于是放弃自己蹩脚的中文——她只是为了异国文化和冒险就定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跑到个遥远的中国城市当大学的英语外教,哪里想到这座城市说英语的人这么少?到学校报到的时候看同事那个样子她就够绝望了,点咖啡的过程更让她绝望,幸好这时候齐雨及时出现,“You really, save me moment ago. Eh, I, my name is Sarah, Sarah Williams, nice to meet you!”干脆憋了一句礼貌用语,似乎找不到词汇表达感激之情。她向齐雨伸出手,齐雨微笑——嘴角上抬的幅度有限——“Nice to meet you and glad to help, call me Alex.”

      Sarah见她半长头发向后梳,露出额头,墨镜夹在头发上,凌乱不羁,潇洒得很。“Hi, Alex, eh,”她想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心里以比她实际说话快十倍的速度不断腹诽道:“Damn Sarah you know how to do it come on she can speak English and she speak well you just need to talk it’s in China right but how it be different if both of you speak English…”然而店员回来,告知她们确有脱咖啡因咖啡,她只能以一句“you really make my day”来回应齐雨的笑容了。

      要说Sarah Williams和一般的美国南方姑娘,确切地说是生于长于迈阿密的姑娘有什么不同,除了见惯某些别处少见的犯罪和对飓风习以为常导致的淡定之外,她还胆子大,爱冒险,对世界的好奇心重,有时候甚至于有点二皮脸——只要她想做到,不犯法的事情,她马上就敢做。

      眼下,她就胆大地端着自己的咖啡走到齐雨一个人霸占的好位子前问道:“Can I join in you?”齐雨出于礼貌,也不太好在刚出手相助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自然回答“of course”。Sarah坐下便是一通感激,接着恭维齐雨的确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Where did you learn this Have you been to any English spoken country like, ”“I have live in US for five years. ”齐雨直接抢答,她不喜欢浪费时间喜欢直线思维,或者说她浪费时间走弯路的方式与众不同,“Really Where did you live ”“Well, we,”齐雨想到玉珊,感到一阵疼痛,“I have stayed in New York City for two and half years, and after that I moved to Orlando.”

      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放个脑内小电影回忆回忆呢,听说她在奥兰多呆过的Sarah可就收不住话匣子了。面前的齐雨虽然是个地道中国人,但胜在没有沟通障碍,反倒像他乡遇故知,这一聊就是俩小时。

      Sarah这人天性乐观,典型的Florida girl, 也很容易感染身边人。齐雨几乎和她聊得忘我,直到天色渐暗,冬季常见的白色厚实云朵从四面聚了上来,两人才改变话题。“Is this city always cold like this Cause I’m from Florida so you know, I don’t quite get used to cold winter.”“Here it gonna be colder next month and I, ”齐雨从上到下大致看了一眼Sarah的行头,“Seriously suggest you buy something useful. ”

      Sarah面有难色,齐雨正欲开口继续做个好人——天知道她是怎么了——Sarah说道:“Can you help me with it”齐雨看她样子,有点儿像笑,“我知道我很像一个,”她却忽然开始说中文,为了找词,脸略憋红,“Like what”齐雨说,“生活上的,白痴。”

      齐雨很久没笑了。站在咖啡店树荫下她觉得自己才是白痴,笑得像白痴。

      时隔三天,在降温来临之前,齐雨依约带着Sarah去买厚衣服。“Do I really need this” Sarah不断问道,“Yes you do.”“But I ain’t gonna stay in the outdoor too long.”“Trust me sometime the outdoor will be little warmer than indoor. You aren’t get have anything public A/C in this province and you don’t want to open your own A/C a whole winter once you see the electricity bill, by the way it gonna be too dry if you open you’re A/C whole time. ”她给Sarah选了好几件,即便她总是说天气会很冷要Sarah多穿,但她自己穿得不多,甚至比一般路人都还少,显得她说的话不打可靠。Sarah没从这方面顶嘴,毕竟还要拴住了这位“向导”。“Now is your turn.”“What”“Use what you learn in Chinese class to pay the bill, come on.” Sarah抱着从头到脚的两套行头去排队了。等二人结账出来,天空下起小雨,齐雨说,降温开始啦。“会一直这样冷吗?”她自打结账出来就开始坚持说中文,除非遇到了用中文无法表达的部分。“会,还会更冷。只要一下雨,就会降温,会越来越冷。数九寒天啊。”“数九寒天是什么?”

      Sarah问,齐雨这才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到这种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是有限。所以即便太多人请她去当英语老师,她都不去。厌恶条条框框,也对教小孩子没兴趣,说到这个,“你怎么会想到来中国当老师呢?”这个问题的提法有些超过Sarah知道的中文疑问句,她想了一想才说,“第一,因为我想要来中国,看一看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第二,我我学中文的水平只能让我来应聘这个职位,我做不了其他的。”“但是你觉得,”两人边走,齐雨边问道:“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安全吗?”

      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但是她管不住自己。她开始相信所谓人有“自毁倾向”这回事。

      “有什么问题吗?” Sarah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我在中国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友善。很多人也告诉我,中国比美国安全很多。难道不是吗?”齐雨没回答,“走吧,我送你回去。” Sarah没明白她的意思,“难道从这里回家的道路不安全吗?”“大白天当然安全啦。”“那你,”“你就当我有绅士风度还闲着无聊吧!”

      Sarah没完全听明白,主要是听不出来个好坏,于是隔天她把齐雨说的话复述给同事,请求解答。结果同事的解答还是带着她不理解的一语双关。她开始理解老师说的一些话和老师们表达出来的困惑以及看他们这些美国学生的关爱的眼神了。但她充满好奇,于是又把同事的一些话转述给齐雨,在她约齐雨喝咖啡以示感谢的时候——自然不是一件事,她还是精明的。

      “所以,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直接说话?”“直接说话?”“就是……”搜肠刮肚,她想自己应该是学过成语这回事的,“实话实说?”齐雨努力理解了一下她的意思,“你知道什么叫含蓄吗?” Sarah点头,“含蓄是美德。”“可是说话的人没有让别人明白啊。”“是啊,但是这就要看听话的人的本事了。”

      “这样会让人疑惑啊。”“是啊,这就是东方文化吧。毕竟让人听不懂而去猜也是一种,”“一种什么?”“一种,必要。比如在你们西方文明,不把‘我在威胁你’说清楚,而只是用描述性的语言,或者旁敲侧击,那也可以。明刀明枪的来是野蛮人。” Sarah一脸疑惑,齐雨接着以动作和描述还有历史——援引了罗马时期的高卢人——解释了Sarah不甚明白的知识点。就这样,她们一下午并没有继续聊东方文化为什么不愿意直说,反而开始上中文课。

      只是回到家中,洗了澡开始泡茶的齐雨,回归到孤独的状态的她,恍然想起“不直说”给自己造成过得困扰。她曾希望对方能在不喜欢自己的时候直接说“不要浪费时间”,又感激对方给了自己时间留在她身边享受一种孤独的受虐的快乐。痛苦时希望从未开始,享受时宁愿永不结束,渐渐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享受爱那个人、享受爱这件事、还是享受自己的痛苦。把折磨当享受,奉献使自己显得伟大,值得骄傲,至少在自己看来。

      玉珊后来成全她的时候,她差点被没顶的幸福浪潮淹死。等到她发现玉珊从未真正爱她时,她自愿沉没海中。她告诉自己,从头到尾,这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deserve。无论好坏,you deserve.

      她本来渐渐上浮了一些,能够看到海平面的光了,然而玉珊突如其来的死讯像海底的地震,先造成浪涌将她推得四处漂浪无法停稳,接着将她拽下,埋葬在海底。这下真的没有光了,没有声音,没有活物,连飘落的海雪也没有。

      时间于她已经静止,从她赶到西雅图却被告之玉珊死前留下遗言不想她来参加葬礼那时起。死于此刻或停滞于此刻是一样的,动也不动。

      “我不要她来参加我的葬礼”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伤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为什么立即想到自己会死、从容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可见也足够冷静——然后禁止自己参加她的葬礼?为什么不是“别告诉她”而是不允许她来参加?齐雨很想骗自己玉珊还能想到自己就是一种成功,但她骗不动了。不再自欺欺人是她从一段无果恋情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但这胜利也带给她更大的痛苦。

      内心被巨大的东西填的满满当当和空无一物有时是相同的,她知道自己今天肯定睡不着,于是没有情绪地泡茶,找出一本厚书。

      曾经以为自己充满遗憾,后来又了无遗憾,转而又变成巨大的遗憾,最终成为终身遗憾,没有遗憾的人生当然无趣,需要那种得不到于是不断地想要的快乐。但填补不了的遗憾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她摆脱不了。并且现在对于如果时光倒流自己还想要不想要这段经历,已经分不清了。她们一起走过世界上的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城市,那么多肤色与穿着各异的人群,那么多的记忆和彼此粘连在一起的片段,那是个肿瘤,撕下来就会死去,她只有与它一起共生。

      她醒着,睁眼到天明。

      齐雨兀自沉沦时,Sarah可没有时间做无用之事。为了开学的时候她能好好上课,她正在努力适应,学习一切学校给她安排的辅助性课程——或者说成是同事对她的帮助也可以。每每向同事们学习、但是交流起来有点困难的时候,她总是想到Alex,也想到她的中文名字叫齐雨,“就是到处都下雨!”齐雨这样对她解说自己的名字。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齐雨和阴郁的雨天一样,在她眼里,齐雨至多是云彩略多的晴天。从她的角度,她挺喜欢那种天气的:佛州常见的万里无云当然好,但是总是万里无云,太晒而炎热,有点云彩时而变幻一下,也是好事。

      她也会觉得偶尔会突然变得消极的齐雨有点奇怪,可谁没有点曾经呢?她不问,不喜欢八卦,don’t judge, wherever you are.

      同事问,Sarah啊,你会在中国呆多久呢?她说等到我想家了我就回去,或者对中国厌倦的时候,但到目前为止,我还充满了好奇,“一个亿那么多的好奇!小目标!”这倒是学得挺快的。同事大笑,问她哪里学的,她说和一个朋友学的。“朋友?你有中国朋友?” Sarah 用力点头,“对,一个中国人,一个和你们一样好的中国人。”

      学中文的时候她的老师说,Sarah,你会因为你的开朗而收获很多中国朋友。她问,中国人不是都含蓄吗?老师说,同时中国人会对你一个外国人而多出一些包容心。你可以保持你的礼貌,那就足够含蓄了。何况也不是每个人中国人都喜欢含蓄。

      她对好奇的同事说了自己是如何认识的齐雨,“我是不是应该送她一份礼物?”同事说可以啊,可是你知道她要什么吗?她问一般中国人送什么呀,同事没好意思说红包——虽然Sarah知道——只好继续打太极,“还是人家需要什么送什么啊!也不能乱送!她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Sarah想了半天,“她喜欢海绵宝宝!”

      转天Sarah拿了一套海绵宝宝的DVD约齐雨出来。“送给你的礼物!”她还精心包好,打了个结,“哦?是什么呀?”齐雨从来不是个喜欢推拒表示客气的人,自然地接过盒子,顺便还摇了摇。Sarah不说,让她打开,结果打开发现是海绵宝宝的全集,脸上的微笑无法抑制。“你喜欢吗?”齐雨笑着点头,“喜欢喜欢!从来没有人送我这种东西。”

      以前她们都送我戒指,项链,衣服,从没有人送我一件与我的童心有关的东西,我知道她们并非100%关心我。

      “那就好。我看见你总是有点不开心,所以想送你一些让你开心的东西。”

      凭她尚存的细心、对中国人的一部分了解、还有对齐雨的关心,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有点干涉他人,但她是个地道的胆儿肥美国姑娘,她觉得好,她就要做,根本不给对方留什么“让我自己想想”的余地。不开心还能怎么得?当然是要开心啊!

      她看见齐雨手里拿着DVD,笑容稍微停滞了一下。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刻齐雨心头回忆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谢谢,收到礼物我很开心。”齐雨说,“喝咖啡吧,要凉了。”她此刻说话的语气让Sarah觉得微微有些陌生。平日里齐雨身上当然看得到这样的影子,却又不是十分清晰。Sarah想对她说,你身上有一个幽灵的影子,你为什么不把它赶走?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这个话头。如果她对文艺气息较浓的中国人有所研究,大概会从《南茜的情史》或者原著《轻舔丝绒》开始说起,问她为何不把影子赶走,留下光明的人生。然后齐雨或许会回答她说,我不是弗罗伦斯,玉珊也不是莉莲,我不想让任何人取代她。

      但她胆大,决定罔顾。她喜欢齐雨,即便不能明确自己是因为她一开始对自己的帮助还是单纯因为齐雨的外貌而对齐雨动心,她都不想放过。异国他乡分外刺激,她想试探一下齐雨。于是晚上在本地精酿啤酒酒吧喝一杯的时候,Sarah与齐雨坐在吧台,尽量靠着她,靠近点。然后努力讲笑话,逗她笑,在把自己灌醉之前,把她灌得微醺,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她没来得及想出来怎么办就有些醉了,不再能够理性思考,脑海里只剩下目标,不再存在如何抵达这个目标——我要把Alex给睡了,嗯。

      “Where are you going?”走下酒吧窄小的楼梯时,她一步没站稳,向前倒去,顺势扑在齐雨背上,“I ain’t going anywhere!”齐雨回答,背后人却带着有苹果香的酒气挂在她脖子上,“It’s a cold,cold cold night…”孑然一身与人疏离惯了的齐雨忽然觉得心中有微弱暖流,站在原地没动,“Yes honey, what do you gonna do”

      楼上有人下来,两人往下走了点让开位置,在平地上,Sarah还是吊着她脖子,只是换到她胸口与她对视,这样姿势有点暧昧,引得身边路人侧目。但是齐雨谁也没看,微笑着看着Sarah,她怀念心里的微弱暖流,希望它能长久一点。

      Sarah 笑了,凑上去亲了一下齐雨的脸颊,“Take me home.” ”Alright,” Sarah看见她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But we will go your home.”

      到家的时候她把手机插在音响上,放了一首《One Last Time》,齐雨笑了,说多不合适,“而且不吉利。”伸手过去换了一首《Have You Ever Really Loved A Woman》,然后伴着节奏开始。单曲重复,直到深夜,齐雨关掉了音响,窗帘外是路灯微弱的光,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You play this kitty just like play a Flamingo guitar.”一边这样说,Sarah一边眼神迷离的望着黑暗中轮廓不清的齐雨。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放在那仍然潮湿的所在上方。齐雨闻言轻笑,“It gonna be colder tomorrow.””So just hold me clos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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