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无疾

　　003
　　拜完堂易宝玲就被送到了新房。

　　黎家自打夫人十年前去世后就一直没有女主人，黎家的人口也不多，宅子里的丫鬟婆子更是没两个。

　　这会儿都在前厅招待宾客。易宝玲没有陪嫁丫鬟，所以新房内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喜床上发呆。

　　安静的氛围让易宝玲能准确的听到外头喧闹的声音，古代房子的隔音真不怎么样啊。

　　她想了想，还是将盖头掀了下来，活动着略微僵硬的脖子。

　　她走到铜镜前，这面铜镜比易家那面稍微清晰些。

　　镜中不甚清楚的折射出她脸颊一边一坨的腮红，顶着乌黑的双眼，唇中央点着鸡血般的红色唇脂……

　　易宝玲哑然摇头，这杨氏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她在房中找了找，没有找到清水，便将桌上的茶倒在茶杯里用棉布蘸着慢慢擦掉脸上的妆。

　　脑海里浮现出之前见到黎修湛那张毁了小半边的脸，那是怎样的伤才会留下那样深厚的疤？

　　很丑！
　　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肯定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受着很多异样的眼神，和不公平的对待吧。

　　不然怎么会在冷硬桀骜的外表下有那样阴霾的气息。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易宝玲脸上的妆刚刚擦完，她连忙坐回去将盖头盖好，做了两个深呼吸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黎修湛在门口踌躇半晌，反复整理着自己的衣角，甩甩头。

　　嘶～

　　大家都是丑人，慌个屁！

　　*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原本温暖的屋子里突然灌进了一股冷风，易宝玲打了个寒噤。

　　黎修湛也觉得有些冷，赶忙把门关上。

　　他局促的走到喜床前，在易宝玲面前搓着手徘徊：进了新房要干什么来着？

　　易宝玲垂下眼，看到对方来回走动的步伐，和身侧十分褶皱的衣边：叛逆少年似乎很紧张。

　　“你渴不渴？”
　　“你不掀盖头吗？”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忍着脾气怕吓到丑娘子的黎修湛：对啊，掀盖头啊，我怎么就忘了？不对，这是我第一次成亲，没经验，不能怪我。

　　易宝玲：果然还只是个少年！

　　盖头被掀开，视线豁然开朗，易宝玲抬头仰着脖子看对方。

　　背对烛光的高大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对方低着头与自己对视，神色不明。

　　易宝玲不自觉站起身靠前了一步，暗暗比划了一下，自己连他的肩膀都不到，这人真是高呢！

　　“咕~”

　　不合时宜的响声打破了静谧，易宝玲抬起头眨眨眼，完全没有害羞的情绪，“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尽量忽视对方脸上的红疙瘩的黎修湛愣了好半晌，他后知后觉，低吼一句“给我等着！”便转身出了门。

　　易宝玲怔了怔，随即莞尔一笑，这话是好话的吧！

　　风一样出去的黎修湛又风一样的回来，易宝玲惊讶于他的速度，她头上的首饰还没摘完呢。

　　真的挺快！

　　两层食盒里，一碗粥，一碗绿油油的小菜，一看就很有食欲。

　　见她看向自己，黎修道僵硬道：“吃啊，看我干嘛？我又不能吃。”

　　“谢谢，我很喜欢，你要一起吗？”易宝玲没有动，等着他的答复。

　　低着头与观察新娘的黎修湛：怎么看怎么瘦小，这脸，有自己的巴掌大吧！

　　突然收到对方的邀请，黎修湛负在背后的手搓了搓，极不优雅落坐，与她面对面，“呵，我吃了，你啃碗啊。”

　　易宝玲轻笑一声，随即低头在黎修湛不明的目光下淡定吃了起来。

　　上辈子的易宝玲在各种相亲网站上奔波，直到最后一位相亲对象见面不到三分钟，朝她说了句‘改天再聊’就匆匆走了时，她对结婚生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只是没有完成院长的遗愿，找到一个能长相厮守的伴儿，她略微有些遗憾。

　　作为一个恨嫁女，易宝玲穿越过来便嫁了人，以她冷静安定，随遇而安的性子，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

　　或许院长的遗愿她能完成了。

　　她的想法一向简单直接，过得了就过，过不了就离。就算这里是没有人权的古代，她也并不觉得想要和离有什么困难。

　　虽然外界传言黎修湛是位毁了相貌的纨绔公子，嚣张跋扈与阴郁压抑两者并存。

　　但她现在看来，对方还是有一颗赤忱之心，这是好事。

　　十八.九岁的少年，谁还没个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青葱岁月？

　　易宝玲是成年人，对于这种青春期的不良少年，她太熟悉不过。

　　对世人的厌倦，对万物的鄙夷……这样的情绪她多少能感同身受。

　　她没必要和他计较，关键时候让她拉黎修湛一把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莫名的，易宝玲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的肩沉重了些。

　　若是黎修湛知道她的想法，一定大吼她一句：你想得还真多！

　　“同样是小口小口啄，怎么她吃起来，我看着这饭好像变香了一样。”黎修湛自以为小声的自语。

　　易宝玲当作没听，继续专心吃饭，直到最后一口，她才道：“我吃好了。”说着她便将碗筷收好放入食盒。

　　喝完合卺酒的二人并排坐在喜床上，易宝玲扭着头看黎修湛。

　　对方左脸毁了一半，大块浅粉色的疤从额头延伸到嘴边两指宽的距离，好在眼睛没有被伤到，但眉毛依旧没有幸免于难，那半张脸有些像儿时看过的西游记里没有眉毛的银角大王。

　　她想，对方受伤的时候肯定很痛的！

　　右边的脸倒是完好，白皙干净，一条剑眉锐利浓密，丹凤眼又大又漂亮，鼻子也是直挺挺的，薄唇线条清晰锐利。

　　若是没有毁容，这人也是极好看的呢。

　　易宝玲柔和安静打量的视线并没有让黎修湛感觉不适，他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没有恶意，没有讥讽，只是平静，没有波澜的平静。

　　他也在看她，脸上红通通的胭脂已经被她擦去，露出了那张长满红疹子的脸，额头上稀稀点点倒还好些。可她脸颊上密集如麻的红疹，乍一看还是有几分吓人。

　　黎修湛突然明白了见过他的脸被吓住之人的感受。

　　真的很扎眼睛啊！

　　深知一个人的相貌会引来世人怎样的目光，尤其是对于女子而言，在这年头，也就他这样的愿意将错就错娶她，换做别人，不被吓死就已经不错了。

　　他纠结了一会儿，低下头搓捏着搭在腿上的衣袍说道：“那什么，你其实不丑，挺好看的，咱们看人都看内在，你别太在意！”

　　第一次安慰人的黎大少爷烦躁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玩意儿？他自己听着都别扭。

　　易宝玲有些讶异，自从她进入青春期后，本就爱长疹子的脸，红痘一天比一天多，能用诚挚的语气且直视她说出‘看人看内在’这样的话，也就只有院长了。

　　她早就过了那个想要得到别人夸赞容貌的年纪，黎修湛的话并没有让她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以为他说的是白天他不小心扯下盖头时见到的那一幕，易宝玲点点头：“嗯，我知道！”

　　易宝玲犹豫了一下，既然要好好相处，那么开场的自我介绍就必不可少。

　　她侧过身面朝黎修湛，扯开一个标准化微笑，伸出右手诚挚道：

　　“你好，我是易宝玲，容易的易，宝藏的宝，玲珑的玲，很高兴认识你！”

　　眼前的姑娘粉唇轻扬，齿如皓石，一双漂亮的眼睛静如止水，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听着就十分舒心。

　　玉手白皙透彻，手背上青色的筋纹清楚可见。

　　黎修湛不明白这个伸手的举动是何意，但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右手捏住了她的手。

　　又软！又滑！

　　“……黎，黎修湛！”第一次面对这么简单直接却十分坦然的介绍方式，黎修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反应过来时，紧握在袖下的双拳昭示着自己的暴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么客气，怎么下得去手啊？

　　*

　　丰县地处北宣国四季分明的南方，热的时候火热，冷的时候冰冷，深秋的季节也能赶上寒冬。

　　或许是老天也感受到黎家大少爷新婚的喜气，多日来阴霾的天气今日放了晴。

　　辰时三刻外面的浓雾就已经被暖洋洋的太阳照耀得散去。

　　易宝玲一直保留着当初念高中时六点就起床的习惯，按古人的换算，六点应该属于卯时。

　　她起床时动作尽量轻柔，不吵到一旁的黎修湛。

　　昨晚他们相对无言，早早的就躺下睡觉。

　　易宝玲以为对方会做点什么，还有些紧张，一直等到她沉沉睡去，对方都没有半点越矩的行为，不由的又让她对黎修湛高看了几分。

　　黎大少爷是个心善的不良少年，还有救。

　　她整理好自己，想要出去打点水来梳洗，但是想到自己出了门就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技能。

　　还是算了，等黎修湛醒了再说吧。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易宝玲走到书架旁，随手拿了本书坐到窗边的软榻上看起来。

　　黎家的家教宽松，十来年没有女主人，什么晨昏定省压根儿不存在。

　　黎修湛更是每天怎么高兴怎么来。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罔顾人伦，十恶不赦的事，黎父基本上不会管他。

　　他这一睡就是巳时三刻，还是黎家的唯一丫鬟春芽把他叫醒的。

　　春芽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想到自家老爷气势汹汹地在前厅等着。

　　吩咐她时老爷虎啸龙吟般的嗓门，“都什么时辰了，这臭小子还不带媳妇来敬茶，还有没有规矩了，去把他给我叫来。”

　　想到这儿，她浑身一个哆嗦，这家子一个比一个凶。

　　春芽壮着胆子扣了门，道：“少爷，少奶奶，该去前厅给老爷敬茶了。”

　　平时谁敢叫醒这位少爷肯定活得不耐烦了。黎家之所以没什么下人，黎大少爷实在是功不可没。

　　黎修湛满脸阴沉的从床上半撑着起来，揉揉眼睛，猛然盯着门，“春芽，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他蓦然看见窗下的软榻上坐着个半个身体融进阳光中的女子。

　　女子手里拿着书，神情专注，又长又翘的睫毛像羽扇一样随着她眨眼的动作上下煽动。

　　似乎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她的嘴角微微勾着，忽略脸颊上的疹子的话，这人还是很好看的。

　　黎修湛后知后觉，这才想起来自己成亲了。看书的女子不就是自己的新婚娘子易宝玲吗！

　　他的目光太过犀利，易宝玲扭过头，短暂的顿了顿，冲他轻轻一笑，说道：“早啊！”

　　对于刚才黎修湛对外面的人咬牙切齿地低吼，她并没有太在意，起床气嘛，她偶尔也会有！

　　黎修湛看看日头，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在易宝玲身上，他的眼皮抽了抽，怎么听着这声早这么刺耳呢？

　　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微笑：“早！”

　　*

　　春芽缩着脖子等待少爷狂雷式怒火，等了会儿也没等到，反倒是听到屋里传来一道清脆婉转的声音，听着就十分舒服，她想着：这是少奶奶的声音吧，真好听！

　　可是在听到自家少爷那少有用温和的语调说出的‘早’字，她又惊悚了，这是他们的少爷……
　　吧？

　　不等她深思，房门打开了，自家少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春芽下意识吞咽口水往后退：“少！少！少爷！是！是老爷……”

　　黎修湛盯着她，挥手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去打水来。这一大早的，洗漱用具什么的都没拿过来，你的月银不想要了是不是？”

　　“啊？”春芽愕然，反应过来委屈道：“不是少爷您说的不让我们伺候，您自己可以……”

　　“那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爷现在是有娘子的人，你懂不懂规矩？”黎修湛才不想听她辩解，又催促道：“以后你就跟在少奶奶身边伺候，快去打水，快点！”

　　若是换作黎安，黎大少爷的脚估摸着已经踢上去了。

　　春芽呆呆的点点头，她怎么听着少爷有几分炫耀地意思？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黎修湛冲春芽勾手，到一边小声威胁：“去告诉其他人，以后见到少奶奶不准一惊一乍地让她难堪，不准老盯着她脸看，还要时不时夸她漂亮，听到没有？”

　　春芽愣头愣脑地点头，她默默地挪开距离，看自家少爷的眼神慢慢变得不那么害怕起来，少爷原来也是可以有人情味儿的。

　　是怕他们怠慢少奶奶吧，他们哪敢啊。

　　她道：“知道了少爷，奴婢这就去！”

　　他好心情的挥手：“去吧去吧！”

　　只是他的好心情，真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春芽见着他微微低下的脸和扬着一边的嘴角，默默地抖抖手疾步跑开。

　　少爷还是太可怕！

　　黎修湛见她小心的瞧着自己的脸，明白过来小丫鬟突然由热切变得害怕的原由，心说小丫头片子胆子真小。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只希望府中这些常年在他的丑颜熏陶下的下人们，不要见到易宝玲那张鬼脸时一惊一乍。

　　黎修湛耸肩忽然感觉变得沉甸甸的肩膀想：

　　【娘子的自尊心和面子由我来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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