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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春
01
“你快走吧!”少年站直了腰身,抬起手指向穿越茂林后便可抵达的高峰,“远离人群,不要再误入凡尘了。”
一抹如霞的火红在少年脚边转了几个圈,兜起了十数日来欢快的过往,低鸣出得却是分离的不舍。
然而无人理睬风火轮旋转的雀跃。它落寞站定后,歪头仰视少年不见喜悦的面孔,忽闪着惹人垂怜的双眸,便又是勾画出往日一般乖巧的模样。
少年并没有俯下身躯,更没有将手伸向那亟待抚顺的头顶。只是不住地摇头,边退边平淡地重复道:“去罢,去罢……”
没有泪水,亦没有了欢笑,只有四目相对时的犹疑与决绝。
少年转过身去,不忍再看那只困惑的小兽,迈出远离山林的步伐——直至日出而作的袅袅炊烟映入眼帘,那抹艳丽的红尾都不曾再环绕在少年的脚边。
回首远山,云雾缭绕,东升的新日为万物染上了复苏的生气。
少年始终记得——那日卷走他可爱红彤的朝霞,竟是比以往看到过的更甚夺目。
02
“大帅!”
被唤作大帅的青年男子——骆闻舟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仅是微微点头以示回应自己副将的招呼,却是脚步不停地径直走向帐内的卧榻旁,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人儿,又转脸对上立于一侧正待复命的郎中——
“周先生,他待如何?”
周姓郎中拱手揖礼道:“箭伤未至要害处,仅需承受多日的皮肉之苦,然……”语未毕,便是视线游离到了守在大帅身后的男子身上。
骆闻舟见状却是头也不回,只是急促地解释:“陶副将系我亲信,与费谋士亦交情颇深,先生尽可直言不讳。”
昏黄油灯照亮的主帅帐内,静谧地频闪出几方心中的迟疑和担忧,衬托着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也是徒增了几分的沉重。
似坦然接受,又恰似无可奈何,郎中周怀瑾悲然道:“然其仙骨受损,有失道行,便是人间何等灵丹妙药都救不回来的。”
“什、什么?”陶副将听闻甚是诧异道,“怎得好好的会伤及仙骨?不说只是箭伤么。”
周怀瑾只是沉默得对上了陶副将满脸的不解,一个不经意的眨眼间又扫过表情凝重的骆大帅,最后却是将视线垂落至榻上人紧促的眉头——苦不堪言的褶皱顺着缄默流转的气息,攀上了周怀瑾的眉间——细小的沟壑为他的面容平添了三分的犹豫和七分的焦躁,融汇成了十分的沉默,便是再无他言。
帐外吹响了操练的号角,将士们的呼喊声应声而起。战时无宁日,瞬息万变的形势逼迫着人们大步向前,再也找不到怯懦裹足的理由。
“陶然,是时间练兵了,你先去罢。”陶然听令退下后,骆闻舟向周怀瑾拱手说道,“这几日辛苦先生了,此后还要仰仗先生费心,骆某现下谢过先生了。”
周怀瑾忙还礼道:“费兄待我有恩,周某定当竭力。”
榻上之人对帐内另外两个人的客套说辞毫不知情,依旧紧皱眉头,在无人知晓的梦境中流露出难抑的痛苦。
“骆帅,在下先行告退了。”周怀瑾语毕,骆闻舟便抬手作请后举步向帐外走去,却又被周怀瑾劝阻道,“骆帅留步,无需送了。”
待周怀瑾的身形消失在帐外,骆闻舟才旋身至塌边坐定,目光终是毫无顾忌得落在了卧床之人削骨般纤薄的脸上——紧闭的双眸囚禁了矇昧的桃色,轻垂的嘴角压抑了不羁的撩拨——明明还是往日的人,却未见往日的表情。
回忆便是如潮水般奔涌而来,由不得谁选择接受与否,自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坚定模样——
“在下姓费,单名渡——绝渡逢舟的‘渡’。”
“功名利禄之于我便是粪土,效命于大帅的鞍前马后才是我的毕生所求!”
“大帅,多年前您曾于我以救命之恩。”
“您行军数年,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又怎会记得我这样一个乡野小民。”
“大帅!当心身后!”
“闻舟,你醒醒!我不许你死!你不可以死!”
——骆闻舟掀起被角,拉出那人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边揉搓他的指节边柔声低喃道:“你又何苦如此……”
03
燕城文武百官和市井乡民皆知——一甲的费状元谢绝了皇上的御封,却转而到从三品的羽林军骆将军麾下当起了无官职的谋士。
叩谢主隆恩的时候,状元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诉了将军对自己的恩重如山,又惶恐于草莽之身无以回报恩情,便只得勤学苦读考取功名,以此换来并肩将军左右的资格。
皇恩浩荡,怜其赤诚之心,悯其报国之才,故遂其心愿。特下圣旨,命骆闻舟将军优待国之栋梁,善用其才,携手共卫燕国安定。
于是,边巡归来的骆闻舟,发现骆府被塞进了一位皇家御赐的客卿——只管吃饭,不管做事——生逢乱世却长了一张安逸享福的脸,信手拈来的不是诗词歌赋,竟是油腔滑调的聊骚。
这是个什么东西?
在府休沐的骆闻舟,盯着闻嗅海棠的费渡,萦绕在脑内的不是花香四溢的片刻宁静,而是暗潮涌动激发出的尔虞我诈。
只是眼前那副贪恋花期的画面,无意中与早年童真无忌的回忆重叠,一缕惹眼的绯红滑过眼帘,使得骆闻舟心底一片柔软,便收起了质疑与猜忌,请出了岁月静好的安详——
“费渡,你很喜欢海棠花?”
费渡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拱起映着春色的双眸,浅笑牵引着微微上扬的嘴角,边向骆闻舟走去边说道:“不喜欢。”
骆闻舟的视线由远及近,直至自己落座石椅的一旁,多了一个裹着花香而来的费渡,有些好笑地追问道:“那你又为何如此钟情?”明明花开得亦不如旁的花枝茂盛,却只在它面前停留贪香。
“因为啊,”费渡抬起手,将一朵恣意绽放的海棠花,别在了骆闻舟的鬓边,“第一次见到将军,便是在一个海棠花开的季节。”
04
阳春三月,暖风吹红了军队安营扎寨时围起的几株梅树。
行伍之人不懂折梅赏春之乐,只是沉浸在抗争许久的胜利中,如燕儿般雀跃着归乡的企盼。
却终是有明眼人,发现平日里素不屑附庸风雅的大帅,近来总是兀自徘徊于梅树前。审度多时才取下一枝梅,然后便拂着满面的春风回到主帅帐。
士兵们私下打趣——满营春色何复在,将军帐内尽数藏。
只是苦了那几颗饱受战火摧残的梅树。好不容易守得一度尚且安宁的春意,勘勘绽放了几朵不算盎然的花瓣,尚未见得盈满枝头,便全数香消在了大帅的闲情雅致之中。
然除了大帅本人,只有陶副将同周大夫知道,将这些珍贵春色尽收眼底的人是谁——
“大帅,营内那几株枯木逢春的梅树,怕是要被您折秃了吧?”
大帅——骆闻舟将新取来的一枝梅摆放在卧榻旁的案几上,不甚繁复的帐内,但凡可倚靠的边边角角,已全充作了梅枝的立足处——没寻来花瓶的骆大帅,只得将自己的营帐改造成了粗旷的花房。
“不至于,”骆闻舟步至塌旁坐下,揽过尚在卧床静养的费渡,“此番平定北疆战乱,张公勾结商贾权贵篡权谋反之罪证据确凿,圣上借势便可一举拿下全数叛乱之臣。全军业已整顿安好,先生说你的伤势也不碍远行,明日便启程返京复命。”
费渡枕着骆闻舟的肩头,只是默不作声地点头以表赞同。
骆闻舟拥着费渡的手攀到了他的头顶,边安抚边说道:“回去后正值海棠花期,府内自是花开满园,届时你尽可安适地嗅尽整个春。”
“大帅,你又忘了,”费渡在骆闻舟轻柔的抚顺下,宁静地垂下了眼眸,惬意地抬起了嘴角,“我并不喜欢海棠,也无意于春色。”
骆闻舟却是福至心灵,紧追费渡轻浅的喜悦,在他额头落下洋洋得意的一吻,笑着说道:“对,你喜欢的是海棠花开的时节,钟意的是春色中遇到的我。”
再下一刻,四瓣浅淡的红印在了一起,拼凑出比帅帐内梅花更甚香艳的春。
05
“小绯,”少年收起正在挥舞的剑身,奔至海棠树前,托抱起正在仰望最后一枝花开的红狐,“你还真是喜欢海棠啊!天天围着这几株转,旁的花竟是怎得也入不了你的眼。”
红狐的双眼拱成了两弯新月,高亢地鸣叫一声以作应和,就着少年的笑声昂起了头,嗅着少年贻来的花香。
少年的欢笑与红狐的呼叫,引得其母的关注——她将独子唤至身旁,低声劝诫道:“小舟,你执意救下那只小狐,命数已定,因缘难解,如是便罢了。怎得还可为其取名?”
不谙世事的少年,尚不懂母亲口中的命数与因缘。只知自己出于怜悯救下的小兽,红若绯霞,被唤作“小绯”的时候便会摆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旋着自己毛绒绒的尾巴,跳跃出尤胜往日的欢愉。
少年的静默累重了其母的堪忧。这饱读诗书的半大小子,日渐有了自己的坚持,虽听懂了长辈话语中的不悦和不满,却并未通晓不可说与不可为的世理。
“小舟,每个名字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这不仅是便于称呼的代号,更是生灵间相互牵连的纽带。”少母亲循循善诱地讲解,却换来少年更甚困惑的容颜,便只得无奈于独子的晚悟,话锋一转,温言问道,“你当初救下它,是准备将其驯化后圈养在府内吗?”
初春随父围猎的少年,第一次披上轻甲,策马骋驰在天地相接的原野。偏是出师未捷,放出最后一羽弓箭,都未射得一只蛰伏于草丛间的野兔,却在失意而归的途中,贸然施救于一匹困于兽夹中的小狐。
是为积德行善么?
眼见着小狐逐渐伤愈,每每对上那双恍若缀着笑意的兽眼,少年便会反复自问。答案却不尽如此——
只因那日它命悬一线,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另一只早已殒命的母狐,眼里堆满了恨与怨,以及已知生死两隔的悲伤。
于是,少年摇了摇头,似在应答母亲的询问,又似在回复自己的质问。
“如此便不要再多留恋了。”母亲举手轻拍少年的肩膀——她早就做不到相向而立,抬手抚摸独子的头顶以表安慰了——他早不在是懵懂稚子,往后要走怎样的道,只能由得他自己选择了。
06
床幔倾泻,笼罩着未见散尽的旖旎。
骆闻舟好奇地盯着一夜贪欢后立于费渡头顶的兽耳,问出了压抑许久的不解——
“你当初为何自损道行为我续命?”
一双兽耳寻声转动,搅乱了些许温存中的气息,费渡将脸埋于骆闻舟的怀中,轻声道:“我欠你因缘。”
骆闻舟不修其道,自是不解其中道理,只是不甘本以为的情真意切,却成了知恩图报,便是不悦地回道:“当初救你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回报,全凭得是我乐意……”
“我知道,”费渡敏感地察觉到了骆闻舟的激愤,从善如流地抢言道,“所以我报你,亦是出于我乐意。
费渡的这番回答勉强顺了骆闻舟的心意,便抬起手轻抚他的头顶——正如多年前少年骆闻舟抚顺小狐一般。
有些话,伴着岁月的流逝,埋葬了无声分别的年华里。
从小狐承下少年的赐名,此世彼此的牵连,便不再是因缘还清便可解得的了。
狐以兽灵道行延凡人阳寿,在其轮回向浅的命数中烙下独有的印记。由此六道之内、六合之外,直至魂飞魄散,都再无谁能将他们分离。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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