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流月缓归矣

　　两千里外的一方深山，与讲武堂的朝气与热闹全然相反。

　　这片山地离城镇甚远，几乎没有人迹，参天树木遍布，密密麻麻缠绕成了森林。

　　一黑衣男子在崎岖坡险的山间踽踽独行。山上几道瀑布飞珠溅玉，水气弥漫，更显得空气潮湿阴冷。

　　到了山巅，他扫了一眼山脚之下，幽黑的眼瞳里有火苗隐隐跳跃。

　　绵延不止的深山藏着数个小镇小村，于高处俯瞰，所有的一切都似蝼蚁，也似巨大棋盘之中的棋子。就如同有人无奈于命运不能被自己掌控，被迫囚困，永远无力挣脱命运的枷锁。

　　自这山巅而下拐了几个弯，再穿过一条羊肠小径，便到了一处矮矮的坟包前。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来这里，祭拜自己最亲的人。

　　他止住沉重的脚步，怔怔立了一会儿，接着缓缓俯下身，整个人蹲跪下来。

　　那双长年来被埋藏了真实感情的眼里此时卸下了空冷的外壳，恢复了普通人的神情。

　　“爹。娘。”他低声呼唤。

　　不记得是第几次了，已经不似前几年来的时候那么痛苦了，心境已不再汹涌。

　　小坟包隐在几棵树下，春夏的时候这里绿意旺盛，秋冬的时候则空荡荡的，十分萧冷。

　　坟包上的那一棵树，记得第二次来的时候仍是小苗，当时他觉得是爹娘的魂魄有灵，将生命力赋予在了那棵小苗上，便没有将它拔除。如今这棵树越来越葱茏，叶满树枝的时候可以完全包裹住这一块方地，与外界隔离，形成一个独立的静谧世界。

　　他垂下眼，低头看着小小墓碑上的字。那是十岁那年自己用刀一笔一笔刻上去的。当时他划破了自己的手，血狂涌，但他没有任何知觉，心里巨大的哀痛和仇恨早已远远盖过了身体上的疼痛和饥饿。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这种痛已经淡了很多，但仇恨的根却越扎越深，遍布身体每个角落。他一天天无心地活着，只为了在有生之年亲手一点一点毁了辟天教。

　　到如今，他已经成功了一半。但反噬也一样严重，漫长时间里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早已让他疲惫不堪。这样时刻绷紧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他用衣袖拂了拂木碑上的灰。一阵风过，掀起了土堆上的一层薄薄的土，近处薄土堆下隐隐显现了黄白的一角。

　　他眼光一扫，俯身拨开那层土。一角黄白变为了大片的黄白，原来这里埋着一卷画卷。

　　似乎是隔的时间太久，他反应了一瞬才蓦然脸上变色，眼中的光刹那凝结。

　　画卷被展了开来，是一个清秀女子的画像。

　　她衣衫及地，秀发柔顺，正盈盈笑着。眉目如水墨画中的山水，灵动又温婉。

　　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冷下来，嘴角抽起一丝冷笑。

　　那是九年前他悄悄画下的她。当年，在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后，他将有心上人的心事告诉了爹娘，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带她来这里，向她告知有关自己的一切。

　　如今看来，这样的决定未免太可笑了。

　　他现在心中只有彻骨的恨。恨自己曾对她倾心，恨她欺骗了自己的感情。更恨自己明知道她对自己反目，却从未想过要让她也受重创。

　　回想三个月前见到她，除了心中的恨，更多的是想狠狠地质问她一番。看着她那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容颜，居然还有种可耻的悸动。

　　这样交缠错综的心理让他疯狂不已。

　　他陡然间眼色如刀，两手指往不同方向用力。

　　画像嘶地裂了开来。画中女子乌黑的云鬓一分为二。裂痕在那张脸上止住，他停顿了一瞬，瞳孔也暗了下去。

　　这张美好的容颜即将一分为二。

　　这一瞬间的停顿，心痛也随之袭来。他眼底泛起了丝丝苦楚，紧绷着力道的手随之松了。

　　又一阵风直直吹过，半裂开来的画纸就这样飞到了半空中。

　　他的心刹那间漏跳了一拍，但不知道怎么的，方才脑海中浮现了三月前看到的那张脸，和画上的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这片刻的停滞让纸张很快飞向了高空，变成了再也无法被抓住的白点。

　　他嘴角抽动，脸上肌肉也是一动，手紧紧握成拳头。

　　刚才那一刻的犹豫，难道是不忍吗？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眼看向来时的那个方向。

　　如今已到深秋，风隐隐带着寒气。风一过，落叶缤纷，万物就这样渐渐坠入沉寂。

　　他想着艰难活着的每一天，身心越来越疲惫。不知道等到仇彻底报了后，该何去何从？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豫章周围探视，暗中调查了白羽琳。但有关她的消息甚少，好像除了在讲武堂的大半年，其他时候的她，就好像被隔空了一般。那几年，这个女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他微微觉得奇怪，而且这几个月，那个女人的行踪又找不到了。

　　当阴郁的男子冷眼看着两千里外的讲武堂方向时，讲武堂内却是一派温馨宁静。

　　又过了两月，南方入冬了。

　　讲武堂这几天处于休憩中，各人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夫子开始给留宿的侠士准备过冬需要的火炉，各房间忙活着搬运。众人之间寒暄不止，十分温馨。

　　白羽琳窝在房间里缝缝补补，案头已陈列了几个精致的荷包。年关将至，很多人回了家中，现在剩下的人已经不多，趁这个时候准备一些礼物，到时候来年开春好送大伙。她微微笑着，十分专注于手上的活。

　　小夕和石头道长在另一间磨墨写字。

　　小夕托着腮帮子，看着石头的眼神发着光：“小石头，我才发现你写字那么好看，简直可以开个帮人写字的店了。”

　　石头笑笑，手里的狼毫笔没有停歇：“我还有很多你没发现的优点呢，以后你会一一看到的。”

　　小夕嘁了一声：“夸你一句，还真飞起来啦！”但表情却没有嫌弃，神采依旧：“不过，你是真的聪明，从上次下棋就可以看出来，居然没人赢得了你。我感觉，好像有点崇拜你了。”

　　石头抬头看看她，发现小夕此刻的模样十分可爱，不由得痴了，内心的感情更甚，刹那间有种想亲一下她的冲动。这一邪念一闪过，他就被自己吓到了，急忙压制了下去。

　　“小石头。”小夕突然间有点认真：“我过几天就要回去过年了，你会感到孤单吗？”

　　石头停顿了下来，故意装作思考，然后又装作恍然大悟：“不会啊，我可以找毛毛。”

　　小夕睁大了眼睛，很不满：“毛毛是我对她的专称，你再警告你一次，不、准、用！”

　　“不行。”石头忍着笑：“你怎么喊我就怎么喊，我就学你！”颇有种耍赖的感觉。

　　“你！”小夕猛地一指石头的鼻子，叉起了腰：“那你说，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毛毛多一点？”话一说出口，她自己也有点愕然。

　　她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互相都是好朋友，你可别想歪！”

　　小夕也很无语自己的表现，石头却突然间冒出一句：“我对她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以往他说这种话小夕必然会恼怒，现在却一点也不反感了，接着她哼了一下：“就知道你喜欢我更多一点，你是我的男闺蜜嘛！”她照例拍拍石头的脑袋，“写好了没，等会一起去看看毛毛，看她做了哪些手绣。到时候我们三个准备的礼物可以一一送给大家当做新年礼了。”

　　这一轮忙下来，倒也充实有趣。等到快到除夕的时候，讲武堂中的人绝大多数已回家，只剩不到十人。

　　连夫子也要回乡省亲。以往的这时候通常因为没人了会直接闭馆，但由于今年有几人决定留下来，夫子感到有点为难。白羽琳感觉到了，便自告奋勇提出暂管，夫子这才愁云消散——他对她信任得很。

　　在看似空荡的讲武堂中过年，白羽琳和石头并不觉得清冷，他们二人都是习惯了清静的人。这两个喜静的人聚在一起，便会寻一些雅事。才呆了几天，两人就发现他们之间有很多志趣真是不谋而合。

　　石头欣喜自己从未向人吐露的观点被瞬间理解，还会有让他感到新鲜不已的点拨。白羽琳则越来越惊讶石头的思想境地，每接触一分，便又察觉一分不同。

　　“我们两还真有些像！”石头忍不住赞叹，像个孩子一样欣喜。

　　白羽琳轻轻笑了，半逗趣半认真：“所以……我们都会喜欢活泼热烈的小夕。”说完抬起头观察石头的表情。

　　石头不好意思挠挠头，吐出一个嗯字。想到纯真调皮的小夕，他的脸上变得十分温柔和憧憬。

　　“毛毛，谢谢你，我很开心终于有人懂我了，但感叹认识你有些迟。”他脸上有难为情的红色，“也谢谢你撮合了我和小夕。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模样，只在乎她是她。我相信，人的灵魂是一切。我喜欢的，就是独一无二的她。”

　　他腼腆的样子有种少见的可爱，这一瞬白羽琳觉得他和小夕尤其般配。小夕如一抹艳丽霞光，跳脱、活色生香，这必定是对石头曾有生活的极大冲击。小夕美丽又单纯，如此美好的姑娘应当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爱护。

　　两个人前安静、在彼此间却健谈的人通过这段时间了解了对方很多，友谊也深厚了起来。白羽琳除了和石头呆在一起钻研讨论各方的学问之外，便是看管一些重要之地，尤其是藏书阁。

　　那个小乞丐也留在讲武堂中，有时一天都可以看到他，而有时则几天不见踪影。白羽琳想起来狐狸公子的话，这小乞丐的底细他们还没有查到，但她向来不愿把人往恶处去想，只是想着，有可能他真的只是寻常的贫苦百姓，无依无靠的当然查不出身份。

　　每每联想到这小乞丐的来处，她心中便有一丝咯噔。先前因为心中的秘密而没有向讲武堂的同僚表明那小乞丐其实是在四川鬼城附近出没的，如果一说出来，自己去了鬼城的事便会被人知晓，到时候肯定解释不清。她瞧那小乞丐虽然嘻皮赖脸一副不正经样，但没见他做出过违背道义的事情，不喜猜忌人的她渐渐放松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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