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珊波斯到长安

　　凝笳馆中有一颗杏花树，是当年流亡的皇子俾路斯决心定居长安时，亲手植在这里的家乡树种。

　　近来几日，又到了落英缤纷的时候，白如雪的杏花瓣层层叠叠，无情的落在树下沉思的少年的肩上。

　　少女纤细的手搭在花瓣之上，待他回过头来，她才发问：“还在为入宫的事情烦恼吗？”

　　看他没什么反应，婵衣忍不住在没有获得准许的情况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道：“别担心，我听阿兄说，就算说起来是圣上亲自教养，但你们应该会被安置在十王宅，入十六卫学习，等到闲暇时候，一样可以来永宁坊同家人团聚的。”

　　纳尔希耶的眼睛本是同那花瓣一样的形状，如今却因迷惑而狭长，“怎么说得我像是离不开母亲的小孩子一样？我才不是因为这种事而烦恼。”

　　婵衣赶忙点点头，眼睛却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害羞，我点头替你掩饰好了”。

　　“嘁。”少年吐出的气息将接近唇边的花瓣吹落在远处，“不是跟你说过了，之前只是因为从延英那里突然的得知了这件事，觉得没人同我商量过便已经决定，有些介意而已。后来仔细想想，比起父亲与普尚为了复国的事四处奔走，我这又算得什么？”

　　婵衣摇头，这样的想通，又算得什么想通，“你认为泥涅师叔叔送你入宫学习也是为了复国吗？”

　　纳尔希耶轻笑一声，“你是说，父亲是为我着想？或许也有这样的意图，我从未怀疑过父亲对我的爱，只是……”

　　“你不了解他和穆护，若此事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对萨珊光复有益，那么哪怕付出百倍的代价，他们都会促成。让我入宫陪伴在宸朝天子身畔，既能让我有所长进，又有可能让父亲获得天子的支持，他当然不会在意我的看法，便已经下了决定。”

　　近来纳尔希耶在长安城中愈发如鱼得水，还交到了许多胡商朋友，他那么开朗耀眼，让她几乎忘记了，他和他的家人还背负着国仇家恨。

　　虽然她也有自己的负担，但那样的心情，她还是难以理解的。

　　或许他能这样开解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他如今还是没有开心起来啊。婵衣忍不住又问，“那你如今又是在烦恼什么呢？”

　　“倘若我不能达到父亲的期许呢？比如……无意中惹恼了皇帝，他再也不愿借兵给我们了怎么办？”

　　她闻言，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在小心翼翼的摆手，“恕我直言，听你说起来，父皇好像一直没有再提过出兵波斯的事情，即使此事不能成，也不会是你的错啊。”

　　“那如果是我惹恼了皇帝，我们全家被赶出长安了呢？”

　　这……这不是杞人忧天吗？她想劝慰，他却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一直以来，我的长兄普尚都是父亲眼中的继承人，比起我和其他的姐妹，他自幼就在穆护叔叔的看管下学习更高深艰难的知识，如今他已经在同父亲学习用兵之法，而我……比起兄长来，已经是被父母温柔放纵的对待了。如果这样的话，我还是做不好，是不是会让他们更失望了？”

　　婵衣坐在了他的身旁，双手缚在一起，显然是并不想说话。

　　或许纳尔希耶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要听着就好了。

　　杏花树上又飘落了百余片花瓣后，她才拽了拽他的衣袖重新获得了注意，“我们出去吧。”

　　“现在？”

　　“就现在。”

　　“去哪？”

　　“弘文馆。”

　　纳尔希耶记得那里有她说过的前朝史书，或许上面还有关于迦灵频伽的记载，但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中，“可是梁王警告过我，不能再带你偷偷溜出去，除非有他跟着。”

　　“正是因为他今日有公务身在弘文馆，否则我们怎么可能进得去？”

　　纳尔希耶还有片刻迟疑，他身后忽然传来老迈的诘问声。

　　“纳尔希耶！不是叫你把我院子中的花瓣收起来吗？怎么都被你踩在脚下了！”

　　他无奈，俾路斯偶尔闷了，就喜欢欺负孙辈来找点乐子，他才不会纵容这种行为，“爷爷，你糊涂了，你方才明明是让我乖乖坐在这里看着杏花树别被风吹倒就好的。”

　　“还敢浑说，我的拐杖呢！”

　　“快走呀。”婵衣赶忙拉起他便跑。

　　弘文馆在皇城官署中，历来都是由太子负责，只是如今天子未选定储君，便只是由几位年岁稍长的亲王轮值。

　　婵衣同桃酒竹梨都换了男装，同纳尔希耶扮作李邺的小跟班。梁王只同馆主打了声招呼，便放了他们进去。

　　馆中藏有百余年中积累的书籍与手札，纳尔希耶还认不全汉字，竹梨只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书架便已经觉得头晕。

　　浩瀚典籍在四人眼中如同恒河沙数，婵衣当即下了决定。

　　“我们分开找，桃酒，你同纳尔希耶先去找手札，竹梨跟着我去看史书。”

　　正好两个年轻的校书郎受梁王嘱托来看顾，竹梨便拜托他其中一个，“请郎君带我们去找前朝史书。”

　　纳尔希耶还未想明白这样的安排，桃酒便劝他先走：“小殿下，我们也先去找吧，找到了再叫她们。”

　　婵衣随着校书郎走到了几排狭长的书架下，发觉其中书籍多有缺失，便让竹梨询问。

　　“请问郎君，这里的书是被借走了吗？”

　　校书郎看了看，想起来了，“哦，是宫中借走了前朝部分礼典。”

　　“宫中？”

　　“听说陛下近来一直在考虑立后之事，此举却得不到朝堂上的支持，是以想从前朝寻找先例。”

　　陛下与贵妃的鹣鲽情深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校书郎并不介意将此事告知梁王带来的人。

　　竹梨脸色难看，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轻声道：“是这样啊，多谢你。”

　　婵衣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校书郎离开后，开始飞速的翻找眼前的书籍。看来即使皇帝不想记起自己这条血脉，他们父女却还是在这件事上想到一处去了呢。

　　前朝是有罪臣之女立后的故事，但再靠前的朝代，还有过皇帝执意立后导致王朝覆灭的往事，他可以找，别人自然也可以。

　　捡了几本交给竹梨，她嘱咐道：“去将这几本书送入丽妃殿中。”

　　“丽妃？不是给我们淑妃娘娘吗？”

　　婵衣摇头，若是桃酒便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丽妃胆大冒失，且有家族依靠，这些会让父皇生气的话，只有她才能说出来，母妃自然是不能出头的。”婵衣帮她整理了一下翻着的衣领，又道，“去吧，记得你只是弘文馆一个将书送错了地方的校书郎。”

　　“是。”

　　竹梨走后，她才开始埋头寻找起关于卫朝外交的记载，可惜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好，桃酒来呼唤她了。

　　“你看我寻到了什么！”

　　婵衣过去，看到了他们找到了那卷古书。

　　是卫朝太学一位博士的手札啊。

　　在元和七年二月初一这一日，他写下了自己亲眼目睹的贵霜使团入洛阳时的见闻。

　　这人一定是个文书上的能手，看着数百年前的文字，婵衣都能从中看到当时宽阔的道路上，数匹骏马并排走过，两旁围观者无数的热闹场面。

　　只是他的记录十分详实，若要看完这一篇便要许久，婵衣不得不往后粗略翻看，想要看看使团觐见之后的事情。

　　翻了几页，他一直在写如何在太学翻译编修佛经，再翻，终于看到了贵霜公主的名字。

　　“今日迦灵频伽公主为印经一事亲临太学，待君菡为之忙碌时，我便于廊下烹茶接待公主与阿妁，思及我等数人上次这般相聚还是一年前在贵霜王宫之中，颇为感慨。”

　　桃酒一边帮纳尔希耶念着，一边惊讶的捂住了嘴，“他们，早就认识了！”

　　婵衣却拉住她，指给她看，“你继续读，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呢。”

　　“公主此次带来的佛经虽不甚多，但翻译起来不免要有诸多思虑参考，恐怕不能在公主与君菡婚期之前完成，到时候怕是要为不能参加婚礼而烦恼。”

　　纳尔希耶头上冒出冷汗，“她，她结婚了？！”

　　婵衣赶忙又向前翻，她也想看看，景博士之前是怎么去到万里之外的贵霜王宫的。

　　“几位郎君，梁王殿下在唤你们离开了。”

　　校书郎不合时宜的出现，纳尔希耶赶忙问道：“这本书，可以出借吗？”

　　校书郎被他的急切唬了一跳，随后才点头道：“如果，如果是梁王殿下需要，当然可以。”

　　婵衣拿着书册站起身来，郑重的点点头，桃酒便也坚定道：“梁王殿下他当然需要了，不然怎么让我们来这里寻找呢。”

　　校书郎略带怀疑的点了点头，由着他们抱着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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