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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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阵舞(上)


      江淮大地已至残冬腊月,吴宫一处院落中几枝峭丽红梅伸出朱墙,重瓣垂枝的宫粉,星星点点缀结,正是王公子弟们读书的崇英馆。
      “《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翰林侍讲学士韩显仁正讲得兴起,抬头一略,却见阶上案几前身着紫色襕袍的幼童已松散了坐姿,一只云头鞋自缺胯袍侧垂下,晃荡来去,低垂着头在涂写什么。如今高足凳虽已兴起,书院中仍循古礼,须跽坐。
      韩显仁心知九皇子谌决被今上宠惯到大,一向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对其种种劣迹一向是苦不堪言。此时韩显仁见他倒也安静不作害,便碍于其余认真听讲的学生,只压着气深深皱了眉,便接着道:“仁敬孝慈信,此五言是为周人追述文王之德……”
      殿内几个端坐着的学生都还是方才开始读书的垂髫小儿,最大不过总角之龄。禁军统军米衡之子米祎也位列其中,他与杨谌决同年,一般的活泼好动,向来玩在一处。
      米祎见身边的杨谌决低头挼着笔管,一双葡萄般乌溜溜的眼睛专心致志盯着案上书本,不时抬腕蘸墨,便极为稀奇,频频侧目,终于看清――哪里是在用功,原是在绘制小人画。那涂鸦虽凌乱稚嫩,只用一色墨锭,倒也错落有致,洒洒落落呈现出一个挽弓如月的将军,神气活现。
      米祎以手拢嘴,压低声音道:“九郎,你画什么?”杨谌决甩甩笔毫,得意道:“甘宁夜袭曹营!知道吗?”
      他们的琅琅童音在讲书声中颇为突兀,不少学生被吸引了注意,原本目不斜视的姜世鸾也微微错目,秦衷更是投来提醒的目光。
      米祎浑然不觉,听了更是眼神一亮,悄声叫道:“我知道!我阿翁和甘宁一样,百发百中……”他先祖便是开国元勋武毅侯,以骁勇善射闻名。⑴
      韩显仁忍无可忍,怒喝道:“米祎!”米祎连忙噤声,转而喏喏道:“学生在。”杨谌决却“嘻”地一笑。韩显仁登时恼羞成怒,又不好拿皇帝最放纵宠爱的九皇子开刀,只得挞“伯禽”⑵,便抓起讲案上镇纸的戒方,步下讲阶走来,一时间殿内静得针落即闻。米祎悻悻伸出手掌,蹙着眉头挨了十记笞责。
      杨谌决见先生走来,飞快合书藏起涂鸦,韩显仁瞟到他动作,放下戒尺便来抽取,他急忙以手肘压住。韩显仁不料他竟敢当面抗逆师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抢出纸张,展开一看,那小人画跃然入目,便知杨谌决才是始作俑者,简直气结。
      韩显仁何曾在儒家庠序见过这等不登大雅之堂的物事,心内只觉得这九皇子无药可救,又想到自己顶头上司姜承旨便是他学画的老师,随即冷笑一声:“殿下这翰墨丹青之术学得倒好,用功用到崇英馆来了!”话毕便揉作一团,重重掷到讲案后。
      杨谌决哪里管他讥刺什么话,一心只在自己画作上,眼睁睁看着被先生“糟践”,大叫道:“你赔我的甘宁!”说着扑上来扯住他袍服一片。韩显仁惊愕之下欲要转身,然而杨谌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揪住他,雪白小手因用力而泛红,又不依不饶地大声喊道:“你赔我!”
      韩显仁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气得胡须乱颤,头昏脑胀地怒喝道:“殿下请自重!”只见杨谌决扁着嘴,紧紧抿作一线,清亮的眼眸登时蒙上一层水雾,竟像是要哭了。
      众学生都被唬住了,鸣赞和侍讲官也看得目瞪口呆,立在原地忘了过来劝解。韩显仁强忍着绝倒的冲动,终于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摆脱纠缠,浑身颤抖地回到讲案,又自觉颜面扫地风度全无,一言不发拂袖而去,直如落荒而逃般狼狈,留下满殿面面相觑。
      杨谌决再无可发作处,好不委屈,红着眼圈冲米祎嚷道:“都怪你!好端端的聒噪!”
      侍讲官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敲敲桌案,学生们这才回神过来。勉强讲授完余下部分,布置过功课,侍讲官便匆匆向翰林院去了。
      杨谌决心下忿忿,胡乱翻着书本,并无心做功课。这时米祎又悄声道:“我阿耶说,下晌兴国郡王班师,在天舆门犒军,我们去看吧!”
      “好啊!”杨谌决眼神一亮,又踌躇道:“功课怎办?明天韩老头定要查我。晚间阿耶赐宴,我尚须去呢。”
      “啊唷!”米祎道,“你又怕他了?叫人代笔嘛,我去和秦衷说。”
      “那我呢?”米祎朝他左后侧挤眉弄眼,杨谌决看着那个安静挺秀的侧影,摇摇头道:“不行,他也去。”米祎不耐烦道:“你怎么去哪都要带着那小哑巴表弟?小哑巴分明功课做的最好,你不派他正经用场,偏要带他胡顽,回头叫姜先生知道了!”
      姜储彻是翰林学士承旨,统领侍讲学士,每逢经筵讲学,也亲自讲授。是以崇英馆学生都称他一声“姜先生”。
      杨谌决想到母亲谆谆教导自己,鸾奴太喜静,她忧心他被同伴排挤,叫自己定要照拂这个表弟。杨谌决不由撇撇嘴:“阿娘最疼小哑巴,她教我带着小哑巴,否则便凶我,不然我才懒待睬他――你放心,小哑巴话少嘴严,姜先生才不会知道,我叫六哥替我写。”
      他说的六哥便是田昭容所出的六皇子忘汲,今上第七、八子先后夭折,是以大他两岁的杨忘汲便是唯一年纪相仿的兄弟,然而杨忘汲身体孱弱,是个药罐子,虽也在崇英馆读书,更多时候是足不出户地自学。
      米祎咋舌道:“淑妃娘娘那么温柔好说话,原来也会凶你。”
      杨谌决做个鬼脸,噔噔跑到姜世鸾案前。姜世鸾其实早已听到他们议论,他先天带哑症,虽然后来能够发声,三岁才学会说话,却未算得痊愈,饮食稍有差错便时不时地发作。并且毕竟留下些许遗症,一到紧急时刻便口齿不便给。
      这两年姜世鸾渐渐长大,通晓些世事,幼小心灵便暗自有了计较,面上不显不露,其实不肯叫人看轻了去,于是不愿多言多语,安静得在一群顽皮稚童中像个异类。
      此时杨谌决唤他同去看百胜军归朝,他便只是点头表示同意,掩书收拾文具。杨谌决见他答应爽快,倒有些不好意思,出言抚慰:“韩老头必查的除了我就是你,你夜间带回家里做功课罢。”
      姜世鸾面无波澜地看他一眼:“不消。”
      杨谌决诧异地看他一眼,心想小哑巴念书用心,从不偷懒耍滑,如何也这般懈怠了?
      他轻描淡写道:“《国风》十五章我全部背过,今日留的释义也已写过。”杨谌决给他猫儿似的眼眸一睨,意含轻蔑的言语一噎,简直郁忿得抓心挠肺。
      好在得看百胜军还朝的欣喜亢奋令杨谌决很快就将这桩事连同此前的风波一同抛诸脑后。
      然而走在去往天與门的宫道时,随侍的内侍仍是一眼看出他的红眼圈,他在门外隐隐听到内里的动静,又见韩显仁涨红着脸气汹汹冲出,于是笑问道:“郎君被韩先生打了?”杨谌决瞪了他一眼,道:“没有!可他撕我的画!”
      米祎这才苦着脸道:“韩先生打的是我。”那内侍忍俊不禁,心想这光景叫不知情的看了去,怕是都以为这杨九郎才是挨了打的。
      姜世鸾也不由一笑,杨谌决便不怿道:“你笑什么!”他但笑不语,杨谌决又警告道:“方才的事你不许告诉姨父,知道吗?”
      姜世鸾想了一想,说道:“放心,我不说也瞒不过,自会知晓,何必多口。”
      “你!”杨谌决恼羞成怒地逼视姜世鸾,他却不以为忤,步履不停,微微扬着白净的小脸,在道旁纷纭的红衣白梅映衬之下,仿若落了一层无声的细雪。
      杨谌决一路思索,愈是不对味:这个小哑巴越来越了不得,凭一张半哑的嘴也能说倒我。原先嫌弃他无趣,如今发觉哪里是无趣,分明是有趣但傲慢!其实头脑灵活、口齿伶俐,只是慢条斯理的,却并非拙于言语。他吃亏就吃亏在嘴不够快,否则我岂非更不占上风。
      一时又想:大人全叫小哑巴温顺模样给骗了,阿娘还叮嘱自己莫要欺侮他,如今自己活活被他欺负了才是!不对,阿娘最聪明,莫不是心知小哑巴克我,刻意让我吃瘪。
      他这厢胡思乱想着,几人已经走到皇宫东南角的曲阁,此处飞桥相贯百余圻自周廊拾级而上,天與门便清晰可见。今上登位后敕令兴修广陵宫城,自阁中望去,宫楼衔珠带璧,倾宫骋丽,门前津渠萦纡,御桥凌越,一派皇家威严气象。
      皇帝杨序与太子杨文深已登楼亲迎,百胜军穿过广陵府南九坊,在次第而来翘首以盼的千家万户目光中抵达天與门。朗朗白日下,一径的黑盔白羽直见铁色澄澄、寒流幢幢。铁骑阵列严整,依序而行。
      米祎兴奋叫道:“兴国郡王!”只见当前一骑白缨黑甲、高靴佩剑的将军,身姿也笔挺如出鞘之剑,周身闪耀炽烈如火、冷冽如雪的锋芒,正是兴国郡王杨思凛。谯楼响起九声钟鸣,他控缰下马,行礼如仪,百胜军山呼万岁,霎那间湮没天地间一切尘音。
      杨谌决遥望着二哥,也被这赫赫军威震撼。这是个温暖的冬日,三个稚童都身裹兜帽风衣,奇异的热力自胸膺沸起,直烧得面颊都是微微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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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原型是米志诚,淮南名将,幼而善于骑射,骁勇闻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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