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天色薄命时姜信屏便醒转过来，轻手轻足地将身上手臂移开，终于支起身子，又被一把拽了回去，结结实实跌进杨谌决的怀抱。他就手搂了满怀，迷迷糊糊道：“做什么去……”
　　姜信屏不答，他睁开双目道：“早熄灯歇下了，你去作甚？”姜信屏只好作罢，漫声道：“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杨谌决笑应，又含一丝怅惘，“人道春宵苦短，今日方知……真是相逢犹恐是梦中，竟不舍得睡去。”
　　姜信屏亦若有所失――一年仿佛一生那么长，而一夜短似一刹那。
　　他向内壁挪了挪，躲避杨谌决紧得窒息的怀抱，沉眉道：“你莫搅我，头痛得厉害。”
　　想来是昨夜宿醉，杨谌决一听便来了劲，坐起身子抚着他乌云似的发：“头痛？我帮你按跷。”姜信屏简直悔不当初，然而浑身酸软无力，只好由他折磨。不意一年未见，他竟好似开了窍，得心应手、炉火纯青，按拿得十分在点上，倒也颇为舒适。
　　杨谌决察颜观色，得意道：“如何？那时候练的功夫没落下。”那时候得偿所愿，食髓知味，相隔一载终又重续鸳梦。他回味一夜的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求欢既遂，望着膝头人恬静面庞，只觉心爱到了极处，一直弯着眉眼。
　　姜信屏微微睁目，冷不丁见他的笑脸，便怪异道：“笑什么？”话音未落，方觉似重演了当年的话语。
　　杨谌决低声道：“笑你还是落到我手心。”
　　姜信屏听他这般说，愈觉自己意志薄弱，微微烦躁道：“怎么，很得意荣耀？”他推开他双手，面含愠色，“合该我们姜氏都被你玩弄！我和司鸢，我们兄妹……”
　　杨谌决锁起眉峰，截口道：“好端端提她做什么！”
　　他静静看着他：“为何提不得？除非你待她不好。”
　　“我待她哪里不好？”杨谌决轻轻拥住他，“……除了一颗心早给了你。”他隔着薄衫落下细密的吻，胡搅蛮缠道：“不许想旁人……鸾奴，你也将心许了我罢，给了我罢。”
　　姜信屏微微一哂：“这却由不得我……它早已自给了你，你竟不知么？”
　　杨谌决心间被春水般的柔情斥满，静谧相望。姜信屏唇角上扬：“看甚么？”杨谌决低笑道：“看你怪好看的。”
　　“看够未？”
　　“看不够。”杨谌决以指尖描摹他灵秀而落拓的眉目，自凸起的眉骨至悬胆鼻，再到眼睑和眸边小痣，细致入微。他动情道，“那些日，我每日都想着广陵，想着你，想得都痴了……如今还不教我细细看？今生今世……只有你……永远也看不厌。”
　　纠缠温存了半晌，终于到天光大亮。今日无朝，杨谌决前脚回去，而姜府并无舅姑，姜信屏随后又携新妇入宫觐见帝后谢恩。
　　姜太傅之女已获册封，封号淑妃，连居所都是皇帝生母故陆淑妃的毓宁宫，似乎昭示着与二十年前此处主人一般无以复加的盛宠。其两位兄长姜信屏、姜判之亦受勋护军与轻车都尉。更遑论姜淑妃腹中这一胎若能诞下皇长子，姜氏便更是屹于不可动摇之境了。
　　参拜过帝后，皇帝又特许姜信屏夫妇至毓宁宫与淑妃团聚。淑妃正在小憇，见了姜信屏夫妇，立刻兴致冲冲拉着他们叙话。
　　姜司鸢待孙氏极为热络，执了她手促狭笑道：“嫂嫂真乃美人，与长兄相衬――长兄若敢怠慢嫂嫂，嫂嫂不必怕，只说与我，我必替你讨还公道。”
　　姜信屏失笑，孙氏赧然垂首：“敏词为人雅正……自是待臣妇敬重爱护有加，谢娘娘关照。”
　　姜信屏直到此时同桌叙话，才看清自己新婚妻子的容貌――确是很美的女子，云容月貌，烟视媚行，是与司鸢霞明玉映之峭丽明艳所迥异的娟秀宁丽。
　　司鸢与孙氏絮絮言语，他环顾阁中陈设，似与从前无异。画屏绘云蒸霞蔚、青山秀水的江国春景。金鸭熏炉香烟袅袅，如隔云雾。他恍然如若回到幼时，母亲与姨母倚着凭几笑语嫣然，总角之龄的杨谌决好似玉碾雪团的童子，丁丁当当地奔过来，牵着他玩闹。
　　恍惚间人影真的重叠了，却是身着晕间锦袍的杨谌决噙笑而来。三人施礼，杨谌决止道：“都是一家人，无须拘礼。”闲闲坐于一旁。
　　司鸢知他是自中宫处来，拈酸般向孙氏顽笑道：“嫂嫂可知，我可是沾了长兄的光才能见上陛下一面呢！他们俩自小是一刻也离不得的，嫂嫂莫见怪。”
　　孙氏省起昨夜事，也默然颔首。杨谌决轻斥道：“鸢娘。”又问：“药可服了么？想吃甚么吃食？”这时婢女捧着于阗白玉盘，奉上各式新鲜果子。杨谌决便随手剥了颗丹荔推给姜信屏，笑道：“鸾奴喜食这离枝果，对你这寒体倒是有进益的。”
　　孙氏观淑妃待皇帝之言语态度，并不十分恭敬。而皇帝亦不怪罪，对姜氏兄妹直以小字相称，和悦自然，想来淑妃所获之荣宠确如旁人所道那般，便也安心下来。
　　自姜司鸢封妃，一直未得与兄长相见，只新婚次日姜信屏携妻入宫时晤了一面，兄妹二人也未曾独处言谈，仿佛自上回争执后，总隔着层隔阂。
　　到了溽暑时节，姜司鸢身子渐重，憋闷在宫中，愈发思念起兄长。姜信屏遂在蒙召入宫时至毓宁宫探望。
　　姜司鸢脸庞腰肢都丰腴了些，显出珠圆玉润的人妇之妩媚。姜信屏一思及她到头来仍是被拘在这宫闱之中，便怅然无言。
　　司鸢却是极兴奋，对兄长道：“它一点儿都不顽，静得很，全不教我吃苦。我看是个小公主，太医却道是皇子――我问九郎表哥想要郎君还是女孩儿，他道都好。我这几日正琢磨取名的事呢，大哥也参详参详。”
　　姜信屏心想这等事如何轮得到他来参详，瞥眼见她案头搁着的词集，生怕她再作壮举，从中取个类似“巧音”的“别致”名字，还不得把将只小猧儿都名作“破军”的杨谌决绝倒，便沉吟道：“公主也便罢了，若是皇子，娘娘不妨自《晋书》《三国》中择取。”
　　司鸢应承了，又关照他的职务诸事。姜信屏道：“若般琐事，无足挂齿。臣别无所求，唯恭祝娘娘得偿所愿，盼娘娘与皇嗣平安而已。”
　　司鸢见他态度疏远，撇嘴委屈道：“大哥真要生我的气，同我生分了不成？我知道大哥同阿耶阿娘所思一般，不愿我与陛下在一处，可如今我已嫁与表哥……大哥便莫再恼我了罢。”
　　姜信屏注视眼前将为人母、却依旧天真稚嫩的妹妹，唯余轻轻叹息：“莫多心……大哥怎会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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