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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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堂春(上)


      最易流转是春光,梅子黄尽时,转眼便到那日的“择日”。此前姜府已接周旻夫妇与孙夫人共新妇至广陵京中,又在周旻主持之下举行迟来的冠礼。
      迎亲车列缓至会义坊,周家宅邸已是门庭若市。姜判之携一队黑云都中健儿护送兄长入了前庭,捉婿的周府亲眷早已候着了。
      堂前若干少女笑语盈盈阻住他们,下婿起来毫不手软,婿家的催妆诗念了一首又一首也是不济。女眷们见新郎亲朋哄闹得厉害,身着层层吉服、温雅秀逸如玉树的新郎倌却毫不焦急,只云淡风轻地负手而立,又似魂不在家一般。她们好不稀奇,不由想起关于这郎君的种种奇异传闻,愈发狐疑。
      一侍女小声嘀咕道:“这新郎倌怎么锯嘴葫芦似的?”另一侍女笑道:“我有主意!”便入内请示娘子。云锦屏风后钿钗轻动,即是新妇隐身之处。
      那侍女出来后,促狭笑道:“要请新婿对个对子,对得好便放过你们!”姜信屏颔首,她即吟道:“紫竹修茂却无声,曲江杏花天,散入广陵茵。”
      众人面面相觑,转望姜信屏。这对也不知是谁出的,分明暗讽他的哑症,后句又赞当年杏苑点作探花郎的雅事,连化了三个词牌,倒甚为巧妙。
      姜信屏稍无愠色,略加思忖便微笑应道:“碧桃秾丽而难登,厅前柳含烟,翩出玉堂春。”(1)
      这句对将词牌逐一对上,夸赞新妇容貌以解嘲,又复催妆,更难得若般严丽工整,确不负倚马可待之才名。众人抚掌称妙,少年们起哄道:“翩出玉堂春、翩出玉堂春――”
      姜信屏举起紫竹箫,轻按宫商,奏起《曲江春》。众人一时皆静,少顷,堂中传来一阵悠扬笛声,与之相和。箫笛和鸣,绸缪宛转,余人皆相视而笑。
      曲罢,头戴花钗、身着连裳的女子以蔽膝覆面,款款步出,果如秾丽碧桃般柔仪雅态。
      新妇上车,暮色已合。华灯之下,姜信屏骑上结彩玉骢,手执泥金珊瑚马鞭,腰系绯玉蹀躞,环绕香车三匝,心只茫茫无依。
      因是深受尊崇的姜护军与雄武将军孙女结亲,姜周二家皆为簪缨世族,门庭显赫。会义坊至庆年坊的街市俱万人空巷,百姓争相观看。姜判之骑马随在一旁,将障车礼分与周氏兄弟们,迎亲队又向道路两旁抛撒财帛,官民同乐,人声鼎沸。
      从前之姜氏别业、今日之姜府并不豪奢,却清贵雅致。亲朋同僚们已欢聚一堂,尚未行合卺礼,却见几个便服打扮的侍仆走入。定睛一看,却不是寻常侍仆――在场官阶较高者皆已认出,其后那身形微微佝偻者分明是皇帝身旁近宦、中尉章安。
      满堂皆忙向章安致礼,道是宫中有旨意,情形却又不像。章安面含微笑,正待开口,却听门外一声止住,见身着香色常服、黛青云头履的高挑男子缓步行来,竟是当朝皇帝。
      宾主连忙跪拜御驾,杨谌决摆手朗声笑道:“今日姜护军的喜日子,切莫拘礼。”原是杨谌决道姜家无尊长,他既为新郎表兄、妹夫,又是其主君,也算半个主婚人,便执意出宫来凑这个热闹。
      此等荣耀实不多见,众人皆无比艳羡。家仆奉杨谌决入了上座,他随道不必拘礼,可毕竟君臣有别,无人敢放肆言笑,满室一时微微凝滞。礼官即诵赞,接着前序行交拜礼。
      夫妇二人共踏毡褥入青庐对坐,姜信屏吟罢却扇诗,在一片吆喝声中,新妇缓缓降下障面的泥金纨扇,露出精心妆饰的姣好面容。她眉目婉娈温婉,斜红使羞赧面颊更添红晕,低垂粉颈,姜信屏其实不大能看清她的相貌。
      侍婢奉上盛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的纳采漆盘。又捧上葫芦与羊炙。夫妇并拜,端起细细朱丝绳联结的一双葫瓢,抿一口酒,碰一点羊肉,成合卺礼与牢礼,又牵衣带共结镜纽。(2)
      杨谌决只觉面容都有些僵硬了,好似一副傀儡木偶精雕作喜乐神情的面具,冷冷贴在脸上。他望向那跪坐榻上、面带笑意的新郎倌。他今日大喜,依俗逾制著紫,一袭金玉繁复的吉服。于灯烛华彩映衬之下,愈显面如冠玉。褪尽了年少的稚气,熟稔而陌生。与那新妇相对而坐,正是夭桃秾李,珠联璧合。
      礼成的一阵欢呼将他思绪拉转回来。米祎方才窥见新妇丽色,便打趣道:“鸾奴好姻缘!俊美无俦,终究有匹呐!周府一曲《曲江春》定情,箫笛合奏,真乃佳话――日后亦定琴瑟和鸣!”
      一席话令满堂仰笑,秦衷笑道:“恭贺敏词喜得良缘。”
      “敏词”便即姜信屏加冠新取的表字。
      众宾皆上前祝酒新郎与周老将军。周楚原亦敬姜信屏一盏,他饮尽,揖礼道:“谢世兄。”
      姜判之促狭道:“长兄改口罢,当称舅父了!”众人哄笑。
      皇帝本年少,性情活泼,与诸臣笑闹之间并不端架子,酒过三巡,宴上愈发肆无忌惮地喧闹起来,然而无人敢劝皇帝饮酒。杨谌决却径自守着只满盛美酒的注壶,自斟自饮。春夜亮如白昼,他笑容可掬,模糊的双目中却殊无笑意,只浮着淡淡冷光。
      新人送入洞房,便是最后一道“撒帐”之礼。夫妇对坐榻上,一壁向与宴小儿散掷金钱彩果,一壁口颂:“令月吉辰,姜氏子与孙氏女结亲。伏愿成纳而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
      撒帐既毕,婢女道过祝词便退下。室内顿时静下来,红烛高烧,映出榻上女子的娇颜,面颊轻泛羞怯的红晕,仍是低垂玉颈,不敢相视。
      姜信屏环顾四下,不知该如何缓解她的如履薄冰,便将案上喜庆模样的精巧点心推至她身前,温声道:“累了罢?进些食罢。”孙氏依旧纹丝不动,他正待再言,忽听一阵叩门声。
      他想不到何人这般无礼,但既然此时打搅,想必为要事,便皱着眉头走去应门。
      却是章安,赔笑道:“陛下恶酒,已然走不动了,执意留宿护军府中……奴婢等也劝不动。”
      姜信屏一怔,当即气道:“教他宿!还有甚么花样!”章安惊诧一瞬便去了。
      回到寝阁,孙氏迟疑问道:“阿郎,可有何事?”姜信屏苦笑摇首,只道:“不妨,无须理会。”
      房中又是一阵静默,姜信屏便含笑道:“娘子的笛声十分悦耳,果真家学渊源。舅父人称小周郎,琴艺高超,想必娘子亦颇得亲传,可知《长河吟》……”
      他一语未毕,又被促声叩门打断。章安欲哭无泪道:“圣体不豫,不肯安歇,便是一直要传召护军……护军可否圆房后过去瞧瞧?”
      姜信屏霎时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不知他欲搅缠甚么,再无半点好声气:“姜某并非太医,怕难解陛下之忧。”
      章安窘然道:“正是这道理……那么是否延太医来?”姜信屏简直气结:“便不能抬他回去么?”
      章安讷讷,而他虽言语强硬,到底有几分放心不下,亦不敢如此抗旨,沉默半晌,道:“中尉稍候。”
      他思绪纷杂地步回,温言唤道:“娘子――”孙氏只觉这寻常二字被他温醇的嗓音唤来,分外悦耳。可他说的却是:“陛下病酒,宿在府中了,我去瞧瞧,你先歇息罢。”
      她稍稍惊异,声如蚊呐:“自然是陛下为要……”鼓足勇气抬目,却只余一道颀长背影,举步出了卧房。
      姜信屏被夜风一吹,酒意所致的酣热倒消散几分,疾步走向东厢房。
      杨谌决解了外袍,醺醺然斜倚榻上,见他到底来了,便是一笑。姜信屏冷声道:“陛下定要宿在寒舍,意待如何?”
      杨谌决双手撑在身侧,摇头晃脑地笑道:“怎么?这屋中由不得我站?”姜信屏见他面色酡然,竟不是装醉,又思忖他并非量浅,却是饮了多少劝酒,醉成这副样子。
      他淡淡道:“岂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下哪一处家业不是陛下所赐。”便转身推门,吩咐侍婢去拿寒水石和蔗浆来。谁知一道毛茸茸的灰色身影倏忽窜进厢房,他斥道:“巧音!”
      那山猫已然认出杨谌决,扑进他怀中卖力蹭弄。杨谌决惊喜唤道:“巧音!恁般大了!”他悦然搔着它的脖颈,引得巧音惬意地伸开四肢,袒露雪白的腹部。
      姜信屏冷眼旁观,对这山猫“认贼作友”的行径万分不齿。杨谌决一壁逗弄它,一壁笑看姜信屏道:“瞧,巧音多欢喜我呢。你这做主人的怎么招待我?”
      姜信屏嗤之以鼻:“寒舍鄙薄,无可招待。”
      杨谌决似笑非笑,喃喃道:“那么你来却作甚么?惯会口是心非……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难过……”
      他来作甚么?姜信屏一阵恍惚,转身去挑案上灯花,恼笑道:“你哪里难过。”
      杨谌决迷蒙双目前星动树影,烛曳人影。满堂红烛,皓月素光洒下,也化作融融暖意,而那寒冰淬过的面庞犹胜玉轮,高悬天际,不肯一回顾。
      他含混笑了一声:“你竟不知么……无非心痛难忍。”叫他眼睁睁看着他与旁人亲密缱绻,咽下蚀骨缠绵的残忍?他忽起身,自姜信屏身后一把紧紧环住他。
      姜信屏手中铜扦登时掉落。春窗前,灯花片片碎落。杨谌决滞重滚烫的鼻息喷在他的颈上,这亲密无间的拥抱,分明昭示着过往肌肤相亲、肢体交缠的旖旎记忆。
      他无力挣脱,徒然痛恨自己的软弱。心中却漫漫想道:还道他做了皇帝稳重了,原来还是如从前一般无二。
      杨谌决自姜信屏肩上抬起头,一手锢着他,一手狠狠捏着他的下颏,强令其扭头,逼视着他的双目道:“你跟我腻了?便要皆忘却?”
      姜信屏对他这恶人先告状的无赖行径早惯熟了,此时直直注视着他乌金石般英曜、满溢怒气的眸子,心间反倒清明坦然了。他沉默半晌,微嘲道:“我也不妨告诉你,若说忘却,只是欺人欺己罢了。”
      他根本忘不了,甚至这一载两地分离、动如参商,从未有一刻忘怀。
      他咽下心头种种翻涌,接着平静道:“我是忘不了你,可也不想再作践自己。”纵是旧情难忘,他亦不愿再忍受一颗心不由自己做主,只仰赖着他,患得患失,无复冷定。
      杨谌决却无这许多计较,只听了“忘不了”三字,心头气血顿时上涌,胸间燥闷,喝道:“我便知你惯会嘴硬!”骤然推他跌坐榻上,欺身而上,一把抽出他腰间玉带掼在地上。绯玉銙丁丁当当碎了一地,凝血一般殷红。外袍被扯下抛转,覆在琉璃灯盏上,室内登时昏沉下来,火光瑟瑟跳动,隔着衣袍刺绣的纹路,闪着一片紫金色的陆离光影。
      姜信屏胡乱抵着他的胸膛,而他只用力捏着他的肩头,仿佛恨意滔天,欲揉碎啃噬、拆吞入腹一般。
      此时门扇推开,章安捧着解酒汤石欲入内,被眼前情景惊得低呼一声。杨谌决怒骂道:“滚出去!”章安慌忙疾步退出,拴好房门。巧音受了惊吓,也一阵旋风似的从门缝溜出。
      杨谌决捋起姜信屏的衣袖,迷蒙视线惶急寻找着什么,骤然俯首下去。姜信屏阖上双目,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未降临。
      杨谌决渥丹似的唇印在白皙的手臂上,一寸寸攀至那浅浅的齿印,低喃道:“我们有过噬臂之盟,不能抵赖反悔的……”
      他缓缓直起身子,轻抚姜信屏腰间的丝绦,低声道:“我梦里无数次想过你着婚服,好看得紧,可真见了,才知比万千种想象都美得多……我就知道你不舍得别人来解这绦子、这衣衫……都是我的……”
      他凝望姜信屏澄白面庞、韶秀眉目、如白鹄般澄白而纤尘不染的雅逸姿态。他了悟,他便是最纯净柔和的那澧泉,无论何时何处,为他遮蔽一切阴翳。
      他为姜信屏除去乌皮履,解下冠帻和簪导,层层褪去绛纱中单、白裙衫、方心、罗袜,最后分开衣襟,任墨淌般的发丝逶堕光洁的肩头,动作温柔耐心、小心翼翼得仿佛伺弄一只珍视无比的玉器,生怕碎掉似的。
      可姜信屏已在他的触碰下魂飞魄散,只觉四肢百骸的气力皆抽尽了,只得被这灼热的爱意熔化。隐隐绰绰的灯光在杨谌决眼窝处投下一片浓浓暗影,眼睫如羽,漂亮得咄咄逼人,轻佻而贵气。
      唇吻落下的须臾,心防轰然分崩离析,酒意顺着舌尖推移,好似干涸之地忽遇甘霖,春冰柝裂,壅塞了多时的河道突然被冲开了。姜信屏知道这不韪饮鸩止渴,仍是身不由己地汲取着,驯顺地闭上双目。
      睽违的相拥来临,毫无阻隔地契合在一起时,二人皆一瞬恍惚,仿佛回到最后一晚在临沭的诀别。可那时没有旁的,只他们二人,尽管是看不到天长地久的凄惶,分外缱绻。
      如今却隔了一重宫禁,横亘了司鸢与孙氏……姜信屏自杨谌决肩头望着朱红的并蒂莲帐顶,他嗓音喑哑,唤道:“鸾奴。”那些柔软回忆便如涌潮般袭来,裹挟着如痴如醉的二人在激流上起落。
      鸳鸯锦衾、鸂鶒罗枕、绣帐牙床,这如梦佳期似为他们所设,深宵的濛濛柔光轻诉着永以为好的誓诺。
      西边寝阁熄了红烛,沉入寂寂无声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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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鸾奴被睡服了。
    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次。
    吐槽:当皇帝多么爽,泡完这个泡那个。
    既鸢娘后的另一大炮灰登场。
    (1)上句化用了《曲江春》《杏花天》《广陵散》,下句含的词牌是《厅前柳》《柳含烟》《玉堂春》,有个bug《玉堂春》是北宋晏殊所创……剧情需要,轻拍>_<
    (2)九事皆有词:胶漆取其固;绵絮取其调柔;蒲苇为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双石,义在两固也。――《酉阳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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