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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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月斜


      去岁也是颇不平静的一年。西蜀王宗绾出大散关,大破岐兵。而保胜节度使李继岌畏岐王猜忌,竟帅其众二万,弃陇州奔于蜀军。蜀军遂进攻陇州,大将刘知俊与王宗绾会兵围凤翔,岐兵不出。会逢一场大雪,才解围而走。
      然各国间攻伐之余,更是互遣使者,寻求依附交好。
      最令杨序及诸僚臣恼火的莫过于邻国吴越――钱镠先是假道荆南入贡于梁,后又为七子钱传瓘迎娶闽王审知之女,与闽通好。淮南与这邻国的关系向来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如今已隐有势同水火之意。杨序大怒之下,遣镇南节度使徐识恩及副使杨思凛往攻,欲取虔州。
      与此同时,北方草原上,业已收复众部的契丹王耶律阿保机自称皇帝,国号契丹。
      天祐十四年正月,经冬的大雪消去,天色晴明如洗。诸臣自寒夜中醒转,迎接吴军回师,自西水门沿十里长街直抵天與门――却并非攻虔的宣州军,而是去岁晋王李存勖约淮南会兵攻梁而去的那支。
      当时杨序以副使台见霖为淮北行营都招讨使,将兵趣宋、亳与晋相应。既渡淮,又移檄州县,进围颖州。然就在此月,梁出兵先救颍州,只得掳掠一番便即引还。
      众臣都心知杨序心中必定不快,是以在幕府内持笏而候时,秦巡官即忿忿道:“李存勖好计策!我军苦苦围颖,他晋军在河北与梁军大战,如今河北既平,我们却落着什么好!”
      “秦兄切莫作此怨言。”姜储彻温声劝慰,转而一叹:“毕竟还是河朔兵马精勇,不过依如今情势,李存勖攻黎阳无功,多半亦回军。”
      同僚们皆默默无言,秦巡官却寻个当口同他窃语:“敛之⑴,你爱发高议也不看个场合,想叫旁人参你长人威风、灭己志气不成?”
      姜储彻感激其好意提点,并作受教状,其实心内不以为忤。
      姜储彻出身江阴望族姜氏,是唐廷宰相姜公辅⑵一支后人,门庭显宦无数,可谓诗书世家、世代簪缨。他三代单传,少时失怙,便即独自当家也由族人帮衬,后荫袭父职,仕途一帆风顺,姻缘美满和顺。先父为佐杨行密起事的三十六功臣之一⑶,自身也才名远播,一向颇受礼遇。虽已为官数载,其实于朝堂弄政涉世不深,也非长袖善舞的性子,难免自命清高。
      正在杨序一腔郁愤无处发泄时,南平王刘岩在番禺称帝,国号大越,并遣使而来,告即位,且劝吴王称帝,正中下怀。于是一扫阴霾,蠢蠢欲动,已着手开府设置百官。
      群臣更纷纷各逞异才,奉承高官近佐,欲为自己加官晋爵,或为亲朋谋得一官半职。
      姜储彻怅叹一声“阿党比周,先圣所疾也!⑷”躲回家中书斋了。
      姜夫人亲自侍奉笔墨,纤白手指握着墨锭,愈发衬得华光澄明,未多时罗纹歙砚中便凝了一泊新墨。她虽不涉政事,然近日传言实在如雷贯耳,便不由问道:“彻郎,我听闻大王欲称帝,可是真的?”
      姜储彻微微颔首,沉吟道:“唐失其政,天下谁不乘时窃攘。莫说“扬一益二”――号称险而富的蜀地并不及淮左富庶,到如今蛮楚陋闽也来剐蹭,番禺之地都有了皇帝,还说什么‘安能梯航万里,远事伪庭’大王又怎能奈得?”
      姜夫人轻叹:“大唐亡时,我同棠娘约莫才八九岁……”
      姜储彻望着案头红笺怔怔失神,正到“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⑸他忽而败了笔意,搁笔道:“大王与王建移檄诸道,欲与岐王、晋王会兵兴复唐室,竟无一应者――还不是各怀鬼胎!"
      姜夫人将白瓷镇纸移来,晾起纸笺,应道:“岐王也就罢了,晋王却能奈得。”
      “岐王是能挟持天子的人,晋王……”姜储彻冷笑道,“李存勖是个有远虑的,当年王建写信给他先父李克用,邀“各帝一方”,李克用便未同意。”
      话毕又以总而言之:“如今形势复杂,我们同朱温颇有仇隙,同钱镠也撕破了脸皮,与李存勖则是面和心不和,不若自立。”⑹
      姜夫人并不担忧夫君仕途,只笑道:“那棠娘和九郎有福气。”姜储彻一时惊骇,正色道:“岂有此话,大王正妃与世子尚在……”
      姜夫人自觉失言,不再开口。
      到了二月初一中和节,众将及幕佐上书淮南吴王请其称帝,杨序制诏谓僚属曰:“今日中国纷纷,孰为天子?孤与逆梁忾忾,岂可两立!岁在丙子,天降瑞祥。改元建初,廓清中原。扫除奸逆,以告唐室。”率领官员百姓痛哭三日,遂即皇帝位,国号吴,升江都为广陵府,追尊吴孝武王为武皇帝,庙太/祖。
      并大封诸子百官,设三省六部。册封世子杨文深为皇太子,次子杨思凛为兴国郡王、任百胜节度使。以秦怀原为中书令,徐泱为尚书令、领镇海、宁国节度使,台见霖任忠正节度使,周旻为德胜节度使,刘钦、米衡为六军左右统军,杜真为侍卫诸军统军。
      姜储彻则被授为翰林学士承旨,统领翰林院,虽则品级并不算高,然起草内制,实则为“天子私人”,是未来的阁老相公之选。姜储彻毕竟年轻,又是文学之臣,兼具经济之才,这么个清贵的职衔其实极为契合。
      这月望日是姜承旨家小郎君满月礼。朝中纷纷来贺弄璋之喜,宫中也打点发付贺赏,众宾欢聚姜府。旁厅内眷也语笑宴宴、香风如雪,吴江陆氏女眷簇拥着当中盛装华服的一人,正是新获晋封的淑妃陆氏。陆淑妃身着藕合色百鸟纹广袖襦衣,下束石榴红八幅罗裙,高挽惊鹄髻,插着镶玉片翅翼的珠穗金步摇,檀口点作“嫩吴香”,犹如朱含碎玉,微微含笑时腮边宝钿流光闪烁。
      身畔的姜夫人身披杏黄外衫,系七破长裙,鬓砌乌云,堆满瑟瑟石、青金石,眉若拂柳,唇似海棠。同样的秀目婉娈、横波顾盼,姊妹二人一般面孔难以分辨,周身气派却似寒木春华,浑如金乌皓月同辉,照耀天心。
      姜夫人臂弯里抱着今日的主角姜世鸾,果然安静的过分,肌肤则一径的细腻雪白。宫婢月秾怀中的九皇子谌决却迥异,似乎在满堂喧腾热闹中分外欢快。一众女眷围着陆氏姊妹逗弄两个婴儿,笑语连连,他便也兀自挥舞嫩藕似的手臂,“咯咯”笑着。
      陆母两女先后产子,又获封兖国夫人,瞧着两个白胖的外孙儿,笑逐颜开,判下评语:“小鸾奴这眼睛同棠娘裳娘最像,桃花瓣儿似的温顺,九郎面相就生得厉害些。”
      众女都赞“龙子凤孙,聪慧过人”,陆淑妃款款笑道:“吴江三月的桃花最好,也快开了罢,我和阿姊却无缘得见。”
      觥筹交错间,杨谌决黑亮的眼珠好奇地打转,盯住身侧这同在襁褓中的婴儿,似乎纳罕他如何摒除一切喧嚷,静的似一泊凝固的春水。他们自出生起,就被裹挟在一个纷乱不堪而又疯狂得壮美的时代。眼下崭新帝国的建立给予所有人欣喜与信心,在这一方天地中,尽情歌舞升平。
      因着病症,姜世鸾洗三并未宴请,是以此番是朝臣们头回见了这哑郎君,有暗自叹惋的,“这小郎君生的耳聪目明的,眼见也是英隽秀拔之相,偏就嗓子不中用,可惜可惜!”也有口齿尖刻之辈,相互讥评:“姜承旨素以口才闻名自得,却不道生个儿子,竟是货真价实的锯嘴葫芦,世事委实有趣得紧!”
      他口中称姜储彻素有口才,实为不假。就在几日后,姜储彻与亲晋的骠骑将军李烁当庭激辩,说服杨序自海路遣使往契丹,赠予耶律阿保机猛火油⑺,曰:“攻城,以此油燃火焚楼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
      杨序在毓宁宫对着陆淑妃言此趣事,也大笑评道:“你姊夫辩才了得,竟将堂堂骠骑将军斥得下不来台。”
      陆淑妃先替姊夫告罪道:“姜承旨为人刚直,不识婉转变通,并非存心冒犯。”又好奇道:“妾只知洒衣的蔷薇水产自占城,倒不晓得那处尚有如此稀奇物事,契丹主想必更闻所未闻。”
      杨序哂道:“胡虏蛮野,哪得恁般见识?耶律阿保机得此物大喜,即选骑三万欲攻幽州,却又教述律后劝罢。”
      陆淑妃心知江南之地向来自恃繁丽雅致,凌蔑北方游牧族,含笑道:“述律后却颇有见识,妾闻得她讥契丹主‘岂有试油而攻一国乎’,怕别有他意。”
      这“他意”果然应准,四月,契丹军围困幽州,述律后与契丹主的一番谏辞已传为美谈。据闻述律后指帐前树谓契丹主:“此树无皮,可以生乎?”契丹主答:“不可。”述律后即道:“幽州城亦犹是矣。吾但以三千骑伏其旁,掠其四野,使城中无食,不过数年,城自困矣,何必如此躁动轻举!”契丹主即从之。
      五月端阳节随之到来,茱萸湾上水戏争先、邵伯湖面龙舟竞渡,舫内欢声笑语伴着微苦的菖蒲、白芷气味送至月明桥边霞蔚云蒸般的红药。广陵冶织二业向来佼佼,是为天下“镜都”,不仅官家可铸宝镜,私坊亦多有技艺绝伦者,便有许多磨镜人沿街吆喝。
      今日休沐,姜储彻夫妇本议定至官坊寻取古镜,谁知姜储彻甫一出府,待要往天與门走去,便听一人扬声道:“足下何处去?”姜储彻惊诧回首,但见桥下一名头戴帷帽、身着青衣的女子抱臂而立,四下再无余人。
      姜储彻拱手道:“太平坊去。”那女子嗤笑一声,自脚边竹篓拿出一物,:“那等俗物何能除府上祟秽?我有一镜,乃是玄宗朝贡物,你自持去。”
      姜储彻闻得女子知悉他家事端,惊诧之下趋近接来端详,是柄双鸾衔绶纹镜,剔雕饰物挟镜钮而立,素雅古朴,虽只有手掌大小,却于银光闪动间照出他的整张面容,连远处景物也可入画。他心念一动,问道:“不知娘子如何相称?可识得太白山胡道长?”
      离得近了,帷帽又是轻薄纱物,姜储彻无意中瞥见女子右颊一道自颧至唇纵贯而下的疤痕,旋即两道目光似冷电一般隔纱打来,他忙垂首,又听女子寒声道:“什么娘子?某乃鉴台先生,太白山是某家师门,闻得你家寻一古镜,便来相赠――你将此镜置入令郎屋内,以镇邪祟,切记莫要教他照临此镜。”
      姜储彻心想怪道此人与那胡道长行止如此相似,却又多了几分冷若冰霜,听到最后,便问道:“却为何要忌?”鉴台声似冷泉,道:“足下岂不闻鸾临镜睹影,悲鸣而绝?令郎症在前事因,此镜可观前缘,待得前缘解,自了悟,自然无事。”⑻
      姜储彻千恩万谢回得府中,与姜夫人道来,二人观瞻此物,虽难解其意,毕竟忐忑照做,就将铜镜以绣囊裹了,置于床榻之下。
      世事奇异,委实不假。六月契丹军以大暑霖潦而班师,幽州之围解时,姜世鸾已能发出微弱的动静,到年底时,终于可以张口发声。姜夫人喜极而泣,姜储彻亦是一番感慨――原以为上天不眷于姜氏,却不料到底不曾薄待。
      一年时光倏忽而过,元日大宴后,兼有九皇子的周岁礼。今上得过九子,然而中途夭折的便有四个,是以待这最末的儿子分外珍视。
      毓宁宫内,皇帝杨序与嫔御、亲眷们围看小皇子试晬⑼,烧香炳烛,罗列锦席于堂,盘盏上盛放金银七宝服玩、文房笔砚、弓矢官诰、道释经卷,不一而足。小皇子身穿崭新的朱色莲叶团绣衫,在锦席上爬来爬去,葡萄般黑亮的眼珠好奇地盯着盘盏瞧。众人不敢开口干预,只静静观察,却见他最后用小小手掌抓起一物,便忍不住絮絮笑起来。
      小皇子手中攥的,不是什么弓矢纸笔,正是朵纹饰绚丽的绢花,映衬着雪白面庞,倒煞是好看。王皇后笑道:“九郎生的这么漂亮,还要攒花呢,这是如何解?”
      女官吃吃笑道:“只怕招桃花呢。”田昭容看了静静含笑的陆淑妃一眼,道:“莫道这般话,前程似锦才是。”杨序哈哈大笑:“倜傥风流,无妨无妨!”
      杜贵妃忽掩口“啊唷”一声,众人都顺着她的目光凝眸去――可不是前程似锦?绢花竟非绢,而是条赤黄绶带扎成的。原是冬日无花,备试晬之物又一时寻不到同色绢罗,王皇后的女官便随手以丽正宫中绶带扎了朵。
      王皇后微光微错,显是不怿。杨序却不以为忤。
      小皇子一向极为爱笑,现下又“咯咯”直笑,而陆淑妃凝望着儿子,渥丹似的唇缓缓敛去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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