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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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纻舞


      石敬瑭起兵后,唐帝以武宁节度使张敬达为太原四面兵马都部署,镇兵六万趋晋阳征讨,依山列阵,长围久困,欲待机破城。石敬瑭自知寡不敌众,遣使间道赴契丹,愿以父礼事之,乞求援兵。约事成后献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耶律德光即许,并册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
      这一仗直僵持到天已大寒。
      墙角一株素心绿梅伸出青枝,廊下隐隐嗅得浅淡的暗香。小萝将木棍上勒紧的绳索一圈圈解下,展开一丈多的素纸。她舒了口气,仰面看到几枝含苞的腊梅,其后是一身着纯白氅衣的温醇男子,身姿舒朗挺秀,正是姜信屏。
      “参军胜常。”小萝放下手中活计施礼道。薛彬对姜信屏颇为赏识,破格任其为州司功参军。近日唐军与晋战事激烈,刺史府事务繁重,数日不归也是有的。
      姜信屏做这幕僚业已小半年,时常出入刺史府,行动自由许多。他垂首看去,那铺展开来的洁白细纸已布满鱼鳞般的皱纹――杨谌决自从在他卧房见了纸帷,便颇有爱不释手之意,追问他制法。他遂于入冬时教侍婢们制纸为杨谌决做一顶,作法其实也简易,以绳索将白纸缠于棍上勒紧几日,再摘下来便布满皱纹,牢固不破,柔如丝纨,可以针线缝连。纸张透光而吸拢香气,绘梅于上,制成帷帐,便如堆云积雪,与四角瓶中的真梅欹影相映,眠卧其中,幽香彻骨。
      只是他每每想到在绫罗锦绣堆里滚出来的杨谌决用这清寒俭素的纸帐,便觉好笑。
      姜信屏分出两枝绽蕊的腊梅与小萝,问道:“郡王和绫娘子在何处?稍后在娘子房中插一枝。”
      “郡王在厅中绘帐子,绫娘子……”小萝迟疑道,“郎中方才走了,绫娘子在寝阁歇息着。”
      姜信屏诧异道:“娘子有恙?还是郡王――”
      小萝神色哀悯道,“参军尚不知?绫娘子前早小产了,今日又见红,延了郎中来瞧。”
      “绫娘子何时有妊,我竟不知。”姜信屏骇然一惊,喃喃道,“那他……定是极哀痛……”流光易转,果然譬如驷之过隙。杨谌决在他记忆中仍与那叮当乱跑、横冲直撞的总角顽童无异,仿佛总也长不大,只是身量相貌变化了。不知觉的一恍神间,当年总爱捉弄他缠着他的稚童竟也要做父亲了,这在他看来近乎是滑稽怪异的。
      而他尚未及适应这怪异,那未成形的骨肉业已失去,悲悯、震悚的况味在心内纷杂交织。
      小萝叹气道:“可不是?绫娘子哭了好几日了,几乎悲厥过去。莫说参军不晓,我们也皆不知,若是早些察觉,想必孩子也不至留不住了。”
      姜信屏无言走至正厅。暖阁烧得温热,杨谌决只着中衣袴裤,盘腿在坐塌上,挼着支细毫,聚精会神对着案上鳞纹白纸,纸上勾出的梅枝已施了一层淡墨。
      他听到动静,手下使力未匀,便在留白处划出一道墨痕,抬首一粲道:“‘节外生枝’了――旁人是曲有误,周郎顾。我是笔有误,姜郎顾。”
      姜信屏不意他尚有心思顽笑,便哂道:“我顾不顾你都误。”他一手除去花青色大氅,内里是织流云暗纹锦袍、麂皮绒金梅銙带,另一手持新剪的斜枝腊梅,轻黄缀霜,峭丽到刺目。
      杨谌决不愿多看,垂首描摹那纸上梅,呵地一笑:“刺史府的梅开得好啊。”
      姜信屏只觉他语带机锋,一时倒还未明白那拈酸吃醋的弦外之音,颔首道:“薛府君赠些新梅予我们,你持去插瓶,正巧悬在帐外。”
      “我还奇呢,刺史府的花既好,引得鸟儿雀儿都前赴后继,怎还有衔枝回来的?原是倦鸟思林,旧情难忘。”杨谌决摇头晃脑道,“秦衷那妹子有何好的,好得过刺史千金?面都未见过,当真就忘她不掉?”
      姜信屏这才恍悟他阴阳怪气地别扭什么――薛彬确实向他提过待字闺中的女儿,他拿“故乡父母已为他订婚约,不可行此悖约不孝之事”挡了。想必是刺史府辗转打探他生辰八字时传到杨谌决耳中了,知晓得倒清楚。
      他失笑道:“寄人檐下,又得奈何?随口托词罢了,你倒认真。便我真记挂,当年连个正式媒妁都不曾有,秦中书家女郎怎会为我耽搁了。”
      “姜参军如何与我这仰人鼻息以苟活者作比?”杨谌决重重一嗤,“入赘刺史府,效命唐室,从此便为公府,还怕无高官厚禄?”
      姜信屏不妨他如此无理取闹,登时怒不可抑,冷笑道:“原来姜某在郡王眼中,便是如此汲于名利、寡廉鲜耻之辈,甘愿羁系斗室,俯仰由人!羁旅三载,我可曾有一刻稍忘归乡兴国?今日见临水腊梅发,满心所想便是落烟斋前着花未,若以唐女为妻,教我与姜氏一门如何自处?姜氏三代吴臣,世代吴臣,绝不侍贰主!”
      杨谌决怔怔凝视着他,忽端起案上残酒饮尽,纵声一笑:“果然还是姜信屏!”
      他看着那宝钿银酒斛,忽百味陈杂――自段充调任后,驿馆内不复窘迫,然而杨谌决仿佛为另一种阴郁消沉所包裹,是肆无忌惮的张扬笑声也挥不散的。
      发作了这番,姜信屏忽省起杨谌决方失了孩子,又乍闻薛彬欲召自己为婿,难免不快,便放缓了嗓音劝道,“莫再饮了,我叫人拿茶和果子来。厨下做了频婆酪,你不是爱食频婆果么?”
      杨谌决却道:“莫走。”移开秘色瓷镇纸,换了张澄白的宣纸。姜信屏奇道:“如何?又不画梅花帐了?”
      杨谌决浑不在意地一笑:“画不完两幅便一幅罢,我若想风雅一把了,去你那处歇便成――先画你肖像。”说罢一手支肘,一手握起笔管,望着他勾起线来。
      姜信屏轻哂:“现下倒像个好人似的。”
      “纵我待旁人不是个好人,待你何时不好过了?”杨谌决眼眸迷离,絮絮道:“听闻你寻了卷稀罕兵书作我生辰贺礼,我左思右想,觉得委实惭愧。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身无长物,只这一点丹青法尚过得去,还是姨父所授……虽画你画得极多了,也还是以此为礼罢……”
      姜信屏想了想道:“倒不必急,今年闰冬月,须还有段时日。”
      杨谌决魔怔了一般深深望着他,近似贪婪,倒不像是在描绘,而是欲将整张面孔自身躯上撕下来,贴到纸上勾勒摹画。
      姜信屏正被盯得发怵,想着日后定要吩咐侍婢不许与他拿酒,忽听一阵磔磔的空洞笑声,“时日……鸾奴,时日并不多,一生其实很短……人的性命何其渺渺。那日我将那剂药给了她,她眼里都是恨意,我看得分明,不是旁的,只是恨……我倒无旁的感觉,只是很无力,一切皆留不住……”
      姜信屏忽明白他颠三倒四话语,如遭雷殛,“那是你血亲骨肉!”
      “血亲骨肉?一个女奴、细作的孽种罢了!一个朝不保夕的质子,也配有血亲骨肉么?便出世,也不过是个与我无异、用以胁迫的玩意儿。这般性命要来何益?倒不如免受一遭人间苦,早登极乐。”杨谌决容色阴郁,双目布满似厌弃、嫌恶又似哀恸的阴翳,直直望着他,“可是那晚我就发了噩梦,鸾奴,我看到一团血肉,面目是模糊的,我这双手也血淋淋的――说来好笑,我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人,可这是第一次不用刀剑杀人,是更利的刃,与他们、那些人无异……”
      他仿佛被魇住了,露出濒临窒息的痛苦神色。姜信屏只觉自己也难以呼吸,颠倒错乱地想着――九郎一向是极傲的性子,从天之骄子骤然沦为阶下囚,自难忍受。而他说的其实无错,现下这般光景……他不愿贻人口实、受人挟制,除却那样法子,又能奈何?
      杨谌决依旧绘着断续不流畅的线条,忽失手画出一道墨痕,他怔了一怔,顺势勾作伊人手边一枝斜梅,双手仍不自觉地颤抖。
      姜信屏闭了一下眼,忽而亦悲亦恨――他因长久酗酒而手抖,笔都握不稳,枪戟亦持不稳了……又凭何转日回天呢?
      他喉间如絮团梗塞,再说不出一句话。
      驿馆亦再无丝竹之声、轻歌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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