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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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江南


      他们勒缰下马,见州衙仍是灯火通明,庭燎煌煌,彻夜未熄的模样,便有几分纳罕。行至近前,却见几个身着唐军服制的守卫,姜信屏疑心自己眼花了,再瞬目望去,不是几个,而是数百名唐军将衙门团团围住,登时全身一个激灵。士卒们亦大惊失色。
      杨谌决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倦意顿无,攥紧了手中长/枪,面色阴沉道:“重兵把守也能放进来恁多敌寇,涟关守军和牙军都是废物不成!”
      话音甫落,门扉轰然洞开,黑匝匝一片皆是唐军,充斥门庭,不知几何。为首一名军士抛却火把,喝道:“拿下!”
      姜信屏心下一沉,“有内应!”便抽出角弓,连发三矢,射杀方欲上前的几人。杨谌决举起银枪,面露戾气,断喝道:“谁敢近前!”
      唐军为其震慑,一时踌躇,无人动作。此时一名绯袍官员缓缓步出,含笑道:“一别经年,不意此时此地复见,郡王一向可好?”杨谌决皱眉打量他半晌,才依稀记起,竟是当年使吴的宣抚使段充。
      他一时骇然,冷声道:“段宣抚好能耐,敢堂而皇之入我楚州衙,牙军现在何处?”
      段充拱手道:“陛下欲请郡王入唐为客卿,郡王麾下副使与牙军多半不拂我们这一点好意,余有疑义者已然关押,想来无碍。”
      姜信屏微微晕眩,“涟关守军呢?便这般引狼入室!”
      杨谌决紧紧咬牙,忽迸出一阵骇笑:“我共千名将士夤夜浴血,卖命拒敌,回了衙门,劳而无功,眼见得逆贼招寇登堂。我与谁戮力同心?为谁回天转日?”
      “不错,正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段充抚掌道,“郡王有句话却说岔了,现下大唐与贵国并非仇敌,而是宗属,郡王麾下将士也不过奉旨而已,不可谓不忠。”
      杨谌决不及反应他语中含义,已见黑压压的唐军避道,一列玄甲披白的卫队拥着一个手执拂尘、鬓发灰白的缟素宦者踏出,正是刘钦。那赫然书“神武”二字的军旗亦挂了白,便如一条素幔铺天盖地地抛出,与两侧唐军泾渭分明,落在二人眼中却是黑白不分的晕眩。
      姜信屏悚然问道:“刘中尉?你为何人服素?”
      刘钦道:“大行皇帝龙驭宾天,太子治丧,已于灵前即王位,仍奉唐廷为朔。”
      “何时有此事?”姜信屏问罢,已觉沉入深渊,心绪转圜――太子自是有意不与楚州发丧,却告哀唐廷相谋,好出其不意,瓮中捉鳖。父亲必不知此事,是太子与刘钦等人阴谋密论。可他竟是未曾想到,朝臣却未阻太子将帝位拱手让人。
      他回神转目,只见杨谌决身形晃了一晃,不及他搀扶,已颓然脱力滚落马鞍,双膝跪地,南面稽首叩头,发出闷吼一般颤栗的泣声。
      身后军士为其所染,亦此起彼伏大放悲哭。姜信屏心念电转,“眼下岂是悲时?速速护郡王脱身!”语毕挟杨谌决起身上马,牵转马头,便欲挥鞭。饶是他冷定如铁,举动迅疾,唐军仍是一拥而上制止。楚州军亦涌上与之拼杀,嘶声一片。
      刘钦退后几步,惊怒交加地望一眼段充,旋即拿出一卷黄绫,高声斥道:“且住!王旨在此,若个放肆!”
      缠斗一处的士卒们一时定定顿住,刘钦展开王旨宣道:“吴王诏曰:着中尉刘钦领神武军,奉淮安郡王谌决与唐宣抚使为质,楚州人等如有不遵,即以哗变反状论处――尔等欲与淮安王悖君意、谋反事不成!”
      一禆将举枪抗声道:“楚州子弟休为阉奴蒙蔽,淮安王乃我等主上,奸人居心叵测,勿使郡王落入他手蒙尘!”这话如石入湖心,登时在军中掀起一阵骚乱,多半仍是犹疑不敢妄动。
      对峙这许久,朝阳已自水面渐渐东升,泛起微微的鱼肚白,然浮云蔽日,一派黯淡无光。杨谌决发上湿痕未晞,满面风尘,毫无血色,昭示着昨夜的浴血搏杀。他仰颈望向天色,闭一下眼,又睁开双目逐一扫视眼前乌泱泱的人众,竟有几分凄然,一字字道:“先帝尸骨未寒便忙着将其子嗣赶尽杀绝,罔顾主君,勾结外敌,这些腌臜勾当果真是男儿丈夫等闲做不出的!你们便甘心教这阉人挟乱于庭、为祸边关!今日所为,米统军可知?”
      神武军与黑云都同为六军,杨谌决又以武举闻名北衙,多受崇敬,这些人不乏昔日友伴同僚,登时面露难色,不敢直视他格外清亮的眼眸。
      姜信屏如鲠在喉,而他亦清楚,便是神武军肯念旧情而悖旨,涟关已开,唐军长驱直入,数倍于楚州,今日竟是无论如何被牢牢摄在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了。
      刘钦听罢这不掩机锋的一席话,倏忽变色,皮笑肉不笑道:“咱家主为当今吴王,君为洛都天子。圣意裁定,乾纲独断,岂容米统军置喙?”
      杨谌决啐道:“阿耶重用你这阉奴真是走了眼!我先杀你与那唐吏祭父!”他黑曜石般的眼眸如欲喷火,映着一泓寒芒,挺枪便向刘钦挑刺去。
      为首唐将却察见他手势不稳,心乱已极,便抽刀直挥他胯/下马匹。杨谌决登时摔落,只是默默起身,迷惘望着玉蹄骢在泥尘中悲鸣声声,抽搐不已,如瀑血水顷刻间洇满黄土。姜信屏只觉周身气力被瞬间抽空了。
      数名持戟兵士趁势将二人裹挟围起。刘钦狼狈滚地,恨恨乜着杨谌决。段充上前道:“还请郡王共姜团练移步堂中叙话。”
      杨谌决睥睨他道:“我为奸人所害,落你手中,有何可言。有死杨九郎,无俘杨九郎。既已刀斧加身,何不给个痛快!”言讫便傲然抽过身畔兵士的长戟。姜信屏悚然喝道:“九郎!”
      那柄戟终是被打落,段充拾起,淡淡道:“吴王费劲心力与唐修好,陛下并不欲犯楚州――郡王有志于死,段某自然拦不住,只是想必郡王亦不忍麾下儿郎陪葬,更不忍苦心经营的楚州尸殍遍地罢。”
      姜信屏闻言峻容道:“朝廷派谁来守楚州?”
      “姜团练安心,大王遣咱家来收拾一番,徐丞相家二郎随后就任。”刘钦得意道。
      “徐泱给三哥出的高招?一个帝冕换一个安心,倒真是好买卖。”杨谌决轻蔑道。他昨夜所受新伤方才挣出了血,刺痛得厉害,已只余茫茫一片麻木疲惫,唯一可感的只觉便是深重的厌烦嫌恶。他冷冷一笑,“阿耶驾崩,三哥连令我奔丧见上最后一面都不肯,如此弃若敝履,便我入唐为质子,却有何用?”
      段充摇首道:“素闻淮安王骁勇,今日一见果真如是,口才亦极了得。只是逞口舌之快并无济于事,我劝郡王一句,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免得落个两头无法处――送郡王和团练入内,栉沐更衣,收拾些贴身物什,不可再耽搁。”
      二人换上素白丧衣,便被羁押上车,离了楚州,颠簸向北。行了半日停歇时,杨谌决教两名军士贴身随着到姜信屏车前,掀帘望去。
      昨夜冒雨激战,本就受了寒,眼下又冷天行军,他们衣着亦单薄,姜信屏面色苍白,直挺的鼻骨几乎透明,说话间带着几分咳喘。杨谌决将手探入车内便恍然,将檐下悬的熏球一把拽下,怒极而笑:“原来大唐并不宽绰,想是财物悉数赔与胡人了,连烧炭的几缗钱也捉襟见肘。与我同乘去。”
      他执意要求,唐军亦只好应允。姜信屏与杨谌决坐入车内,身着宽袍大袖、惨白素服的二人相顾无言,倒好似两缕幽魂,皆是哀戚。
      杨谌决将自己身后一只花丝隐囊递与姜信屏,姜信屏瞥眼便是一嗤,对这风流/淫/逸的物什万分轻蔑,抵死不受。杨谌决气闷道:“你都恁般虚弱,还顾得端庄不端庄,真迂!”
      姜信屏阖目不睬,杨谌决无可奈何,一手揽过他笑道:“那你靠着我歇一会儿,隐囊不要,拿我抵做‘显囊’也罢。”姜信屏挣扎不开,又拗不过他,只好闭目养神,渐渐也觉出几分好处来,一旦舒适惬意,困意便潮水一般涌上,朦胧中还诧异想着:杨谌决倒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可见是释怀了些,有了生气,总归安心。
      这车内炭火烧得倒还旺,杨谌决将他双手揣入怀中,嘀咕道:“抱了钵冰块似的。”垂首凝视他酣然睡颜,轮廓硬净,乌浓眉睫下一双阖着的眼眸泠泠清冽,仿佛落了一层无声的薄雪,眼下小痣更分明了。
      依稀闻得落雨声,姜信屏恍惚醒转,掀帘向窗外望去,喃喃道:“这路仿佛是向徐州去的,好在并未入洛,庶几尚有转机。”
      杨谌决也被惊醒,一同投向目光,“出得吴了?”姜信屏低声道:“行这半日,早出了涟关,现下怕是宿迁都过了。”
      二人一时皆怔怔恍神,在辘辘车声中回目望故国,犹隔霄壤。雨丝又絮絮飘起,山间泥泞不堪,抬眼只见灰茫茫的苍穹,一片混沌。这连绵雨水原本是他们的祈盼寄望,原来并非好雨知时节却是“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方将唐军击退百里,转瞬又北出涟关,踏上杳杳路途,故国渺渺,山水又一重。本以为可还家国一片清明,却原来总是殷勤不知为谁,壮志不知付何。
      姜信屏漠然想着,段充有句话倒是未说错,“两头无法处”,如今天下之大,已无一处无风雨的立锥之地施与他们,只因那故国早已不是他们的故国,天地也不是他们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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