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雕花素纱窗敞开，框住一格春景，半枝雪白桐花斜着，清风温煦撩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碧枝，竟比得桐花尚白皙几分。玉碾雪团似的面孔探来，一双猫儿眼向室内扫视一圈，单手撑着窗框便迅捷地跳入，恰是一个绿罗春衫的少年郎，眉目俊朗，未语先笑：“哟，这是谁家的俏郎君？”
　　姜信屏方拿了侍从奉来的信函，听得这一句，回身便隐约透过碧纱橱瞧见榻上躺着一人。他瞥一眼大开的窗子，了然道:“登墙爬窗的功夫又见长了，人却惫怠了，专跑到我榻上犯春困。”
　　杨谌决悠游自在地躺在玉枕上，半阖着目笑道:“可不是？羊毡子上睡得久了，来你这风雅处便有如仙境一般畅快。”
　　姜信屏不由微哂――楚州又称淮安，正是杨谌决郡国封地，他兼领观察使倒也自在。然楚州自古为淮水东南第一州，南必得而后进取有资，北必得而后饷运无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要。他们二人去岁年节就因唐军来犯而未得回京，除夕夜冒雪交锋，接连几日都是裹着羊毡便露宿一宿，尚要枕戈待旦。
　　经了几场真刀实枪的激战，与从前身在京卫、只识谈兵论书、见血手软的稚弱少年心境大为不同，连杨谌决天家贵胄的一向骄矜心性也收敛了许多。其实戎马岁月的痕迹，在容貌之上也颇有改观，两张俊美玉面亦为风霜磨砺，愈发棱角轩昂，鼻梁挺峨，眉骨突耸――到底不再只是走马章台的京城贵少年。
　　算来自江畔一别，离乡已近一载，司鸢几番写信来抱怨。姜信屏此时抖开信笺，见又是若般云云，便读与杨谌决听，“巧音长得似豹子般大，二哥常带它打猎……今月廿八是十二岁生辰，自四殿下处得了把琵琶，学了几首新曲弹给爷娘听，都道大有进益……”
　　杨谌决听得“四殿下”几字便是摇首一嗤，语罢笑道：“原是讨贺礼来了，有使节回京，记着捎些物什给家中。”
　　姜信屏笑道：“字倒长进了几分。”将信笺收到案上漆匣中。杨谌决跳下塌道：“春光正盛，我们钓鱼来吃！”说着推门而出，庭中侍从仆役见主人房中走出个淮安郡王，瞠目结舌。
　　他们并未服雁衔仪委同鹿纹官服，只着轻罗春衣，扬鞭驰马来到一处湖泽。此处涟、淮二水交汇，多有踏春之人，都人士女，络绎游览，缇幕歌酒，散在四郊，骈于山林水畔，纵观如堵，舟船泛波，闲把木棹，真可谓“两岸罗衣破晕香，银钗照日如霜刃。”
　　杨谌决一支珊瑚柄金鞭在手心轻叩，赞道：“好风光！果然不负‘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之名。”
　　二人下马，垂钓碧溪之上，静听春泉淙淙，看流云容容。未久，杨谌决频频抱怨：“这处可是压根儿没有鱼！”姜信屏云淡风轻道：“垂钓练的便是心境，急不得。”
　　话音甫落，便见杨谌决随手扔下钓竿，除下鞋袜外袍，这时他手中的竿微微颤动，他方凝神静气，待要提起，忽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杨谌决径自跃入水中，如同撕裂一匹碧绡。
　　他身形迅捷，如游鱼如水蛟龙入海，激起层层白浪，素纱中单被浸得湿透，日光照映下，恍如生出雪亮的银鳞。他潜了个来回，才探出头来趴到岸边。姜信屏气道：“作甚！鱼都教你惊散了！”
　　杨谌决浑不在意地扬声笑道：“莫若入水摸鱼，省时省心，看我捉条大的作晚膳！”语毕又一头钻入水底，半晌不见踪影。
　　姜信屏正等得有些心焦，省起上回他的把戏，又摇首嘲自己白白多虑。水面骤然撕破，杨谌决捧着一条尺长的白腹鱼浮出，将那兀自挣挫不已的鱼一把扔进篓中，喘息着抹了把脸，笑道：“如何？这水很是洁净，你也下来，莫白费了。”
　　面前人濡湿的发丝上滚过水渍，盛烈的天光将轮廓勾勒得仿若鎏金，浓长眼睫如根根金线捻成的一对小扇，浓墨重彩得夸张。英曜双眸下是隆准与丹唇，粲然一笑间如春风渡桃李，张扬的漂亮中别有一番英气勃发、咄咄逼人的美。
　　水珠顺着鬓发无声地坠下来，砸得姜信屏微微一惊，错开目光，摇首道：“不去。”
　　杨谌决坏笑一下，掬起水泼向姜信屏，他猝不及防地被湿透大片衣衫，正欲发作，又被拖着手骤然拽倒水中，便就此打闹起来，水畔一群白鹇惊得四散。
　　二人生长于江东水乡，水性极好，一入水便如生了根，比试几番凫水，又兼嬉戏玩闹，足足个把时辰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岸上。
　　涧侧花木菲薇，几树垂枝碧桃掩映，有如天然的步障，卧于浓荫下假寐，颇为惬意。杨谌决嘀咕道：“是回去让厨下做鱼吃，还是现下烤了呢？”便起身寻捡些干草，掏出火石生起火堆。
　　“鸾奴。”杨谌决漫唤了一声，未得理睬，他回头张望，只见姜信屏不知何时已然睡去，素纱中单仍是湿淋淋，韶秀面庞几近透明，眉似漆刷落拓天成，未晞的发如墨淌逶堕肩头。
　　周遭平静无风，而一瓣绯红桃花飘下，杨谌决无言地摊开手指，使它落在掌心。花下人的唇角不自觉地微扬一个柔润的弧圈，双目仍阖着。如水沉静的面容，一笑而生动许多。
　　杨谌决拈着那抹落红，怔怔失神，他忽而明白了何为“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几欲喷薄而出的霞光弥漫溪间，满树绯红欲燃，谁知心眼乱，那携着笑影的唇恍如沾染了胭脂。莺声鹊语如绮乐渐密的鼓点，杨谌决情不自禁伸出指尖，勾勒那轮廓，来回摩挲，他的唇果然如同视之，柔软得可怜。
　　靠近的瞬间，微邈冷香自杨谌决的袖端渗入四肢百骸，让人头昏闷热。他受到蛊惑般咽舌生烟，俯身将唇印了上去。
　　姜信屏微微睁开双目，乌沉沉的瞳深处映出两簇火苗。不知谁先开始的，修长白皙的手抚过彼此的起伏的背脊，唇齿交缠、鼻息相融的一刻，鼓噪的心跳合在一处，仿佛已存想过千百遍。蓬发的渴望在少年的躯体内冲撞，欲将彼此揉进躯体，如零落的树叶般颤抖，缱绻如醉。乱红如雨纷纷震落，一半织成花影帷，一半随了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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