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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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叶题


      过得几日,果闻一名司饰擢为宝林,宫中称为“玉娘子”。
      步入七月,溽暑难耐,圣驾携大队人众至观音山行宫避暑,命米衡拨北衙几队军卫随从驻跸。诸皇子亦伴驾,唯有淮安郡王杨谌决仍在衙门执勤,留卫宫禁。姜夫人自辞让封国后,屡告病体欠佳,从不出入宫闱,此番亦托病不往避暑。
      杨谌决想及司鸢留在家中,使杨学渐失了接近的机会,便是舒了一口气。
      山中光景怡人,岁月也似悠长。午时宫监送来一只花梨冰鉴,罩盖掀开,露出雕作奇峰峻岭的雪白酥山,上浇乳酪,冰爽沁人,是内廷方制成的,皇帝特赐禁卫们也尝个鲜。
      姜信屏与同伴们分食了一块酥,想及杨谌决贪凉,最喜食这些,转瞬又想他随拘在禁中不得入山,可他身份贵重,衙门中人待之殷勤,未必不是清闲自在,又哪得没有这些玩意儿呢,不由暗哂自己。
      下晌皇帝在清凉殿内公务,促织鸣叫一声长似一声,命宫监们去拈蝉。正当殿周禁卫们看得昏昏欲睡时,忽见一名宫正服饰的女官推搡着一个婢女向殿阶走来,那婢女步履踉跄,粉面垂泪,一幅瑟缩惊慌的模样。
      姜信屏出言道:“宫正何事?陛下在内,不得惊扰。”
      女官昂首道:“奴婢奉中宫命求见陛下,请护军代为禀报。”
      待姜信屏传报,皇帝随口令他将人带入,他遂侍立一旁。二人行礼后,那女官禀道:“此婢方才在林中见一腌臜事,禀明了中宫,娘娘命奴婢上达圣听,请陛下决断处置,遂携此人证前来。”
      皇帝自案上抬目,漫不经心道:“又是何事?中宫事请皇后自处便是。”
      那婢子惴惴道:“奴婢在泉边取水,见林中一女子赠此物与郎君,是、是……”女官申斥道:“痛快回话,你瞧仔细了,是何人何物?”
      婢子面上登时滚落一行泪,“是玉娘子与、与南陵郡王……”
      女官奉上一样物什,呈在案头,是片红艳似火的石楠叶,上题“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皇帝登时双目怒睁,厉声道:“传杖!决玉宝林八十杖!”
      姜信屏闻言跪下,深深埋首,心内大骇。笞刑八十,岂止是将玉深杖毙,简直碾作齑粉肉泥尚有余。他正飞快翻转思绪,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悲呼:“陛下!陛下!儿子求见!”
      皇帝沉声道:“将南陵郡王带下去。”一门之隔,清晰闻得杨忘汲以头抢地,颤声哭道:“请陛下重责儿子,但求陛下饶玉宝林一命。”随即便被禁卫拥着带离,哭求声渐渐远去了。
      姜信屏听他竟是自己坐实了私通之罪,心底便是一沉,果然皇帝益发怒不可遏,拍案骂道:“好个狂悖儿,同个贱婢效红叶题诗,却以为朕不会责罚你?”又一名内侍飞跑着通传道:“田昭容求见陛下,已乘了辇往清凉殿来了!”
      “拦了!”皇帝满面厌弃,仿佛见了不洁之物,“朕见了她那痨病相便恶心欲呕。”仍是示意刘钦随宫正去传敕命。
      姜信屏神思恍惚,但觉堂上语声如天边滚滚惊雷,只是震烁,却一句也听不真切,隐约罩在昏茫的蔽日浓烟后。他急急张口,却一句言辞也吐不出来,只觉唇齿徒劳翕动,天地间都静默了,这静默的恐惧牢牢摄住了他。
      他遽然收束心神,叩首道:“中尉请留步!宝林毕竟居正六品,不可如此仓促致死,陛下宜查明此事原委,再行裁断。”声音竟是嘶哑的。
      阶上传来一声冷笑。姜信屏背心一片湿腻,冷汗一节节攀上,他已全无主意,只余一个念头――玉深是姨母生前近人宠婢,侍奉着九郎自幼而大的,等闲无法见她若般命陨。
      杨谌决这些日子确乎颇为清闲,除却演兵、上勤,便是与卫中相熟的同伴玩闹发遣漫漫长日,仍是三天两头往姜府跑。
      这日他正与姜司鸢在院中博握槊,忽听仆役传报,转瞬见米祎几步跨进来,叫道:“祸事了!我阿耶传话回来,皇后的婢子指认玉宝林与南陵郡王私通,陛下着杖毙玉宝林,鸾奴御前顶撞,现下陛下已盛怒!”
      杨谌决如遭雷殛,霍然起身,拂落了一地乱纷纷的棋子,“玉深、玉娘子已……去了?六哥如何,鸾奴如何?”
      米祎吁气道:“鸾奴固请陛下收回成命,现下传令官尚未至,正僵持着。南陵郡王教关了禁闭。”
      司鸢拽着杨谌决的衣袖,急道:“表哥,救救我大哥,你是郡王,一定有法子的!”
      杨谌决蓦然被这句话钉在原地,胸中恍如波涛惊骇,又沉如死水,呓语般喃喃道:“我是郡王,我是郡王又如何……好,我去。”
      忽然一把低柔和缓的嗓子在门口响起来,“你待如何救他?”,身着藕色轻罗小衫、缬花曳地裙的姜夫人款款步入,月秾紧随其后,满面哀戚道:“娘子救救玉深罢,毕竟……”姜夫人转目看她,明眸中凌厉一闪而过,月秾即不再出言,只默默垂泪。
      杨谌决峻声道:“姨母,我现下快马加鞭到行宫去,求陛下宽宥玉娘子与鸾奴。”
      姜夫人面容沉静,沉吟片晌,掏出一只绣囊,交与杨谌决,“将此物交给玉宝林,她自会明白。”
      囊中唯有些干花,是片片白梅,几人惊异看着那物什,杨谌决微微讶然,虽不解其意,亦立即接过道:“是,我必将其送到。”便欲转身。
      “且慢,”姜夫人向仆役吩咐道,“为郡王牵马来,那匹最快的玉蹄骢。”又自袖中掏出一样物事,长逾尺,坠玉玦,正是那条绀青长丝绦。杨谌决见这绦子竟在她身上,便是一惊,“姨母如何……”
      姜夫人意味不明道:“这是你阿娘亲手编织留与你的,鸾奴不可收。”杨谌决既讶又赧,嗫嚅道:“是。”由着姜夫人抬臂为他系在腰间。此时玉蹄骢被牵来,姜夫人挽好一个精巧的如意结,轻轻抚平他的衣襟,柔声道:“去罢,九郎,平安归来。”杨谌决郑重颔首,蹬鞍驰缰,霎时踪影不见。
      杨谌决疾驰至城郊,依照平日所行的小路上山,一路穿林渡水,直入行宫。到了玉宝林所在的宫苑,他匆匆问道:“宝林可安?”托侍者将绣囊呈上,便转去清凉殿。
      清凉殿外黄门是个熟面孔,宫监章安迎上来见礼道:“郡王胜常。”又窃语道:“陛下正怒,郡王还是莫冲撞。”
      “姜护军仍在殿内?”他问罢这一句,只见一驾步辇停在阶前,一名身着月白砑绢裙、头戴帷帽的宫人一阵风似的闯入殿内,尚不及阻拦的侍卫慌忙入内。
      少顷,那女子在内侍的搀扶下步下宫阶,步履虚浮,如扶风弱柳,仍频频回顾。一阵熏风骤起,吹起覆面的薄纱,露出双颊月牙般的斜红、额间一点银箔梅花钿,面上新旧啼痕交映。
      只是一瞥,却教杨谌决一阵恍惚,那女子高挽的发髻颇为奇巧独特,乌发蜿蜒盘旋如峭丽的斜枝梅花,两侧垂下蝉翼般的薄鬓,柔媚婉娈,分明是玉深的模样,妆扮却又不似她。
      他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章安笑答:“郡王忘了?淑妃娘娘当年创照水髻,因形如一枝白碧照水梅而得陛下亲自命名,引得妃嫔们争相效仿,虽不能尽似,也很是风行了一阵呢。只是淑妃弃世后便无人通晓其中关窍,不复现于宫中了。玉娘子倒有几分急智,以这幅妆容求情,陛下毕竟怜念旧情,瞧这样子,当是赦免了。”
      杨谌决听了这一番话不知作何想法,眼前浮现出姨母为他系丝绦的光景,那双手分明纤细柔弱,却又坚韧无比,蕴满灵巧与智慧,总能化险为夷,拨开重重阴霾,编织希望。
      他又忆起前些日子,皇帝欲封姨母为国夫人,宫中多有些不堪的非议,而姨母辞让卧病后,便盛传一首诗,“骑拥轩裳客,鸾惊翰墨林。停杯歌麦秀,秉烛醉棠阴。” 那“裳”“棠”二字恰为姜夫人与故淑妃之闺名,显是有人故意散播,暗讽皇帝好色无道,欲霸占内外一对姊妹花。一时间此事被推上风口浪尖,甚至有人调谑道:“吴江多美人。所谓海纳百川,各类物事,还不是向来陆上来,总往水里去?”(1)
      皇帝反而收回诏命,姜夫人亦不再入宫。
      而他近日观来,姜夫人并无病容,容色一如既往的宁静安谧。现下度之,未必不是因对人心细致入微的体察、通透的揣摩而笃定。
      杨谌决想及此节,竟是微微战栗。正当他神思恍惚间,乍闻一声通传:“宣淮安郡王入殿――”忙斩断如麻的思绪,收定心神,抚一下衣袍,缓缓步入。
      清凉殿以寒玉铺地,画石为床,紫琉璃做帐,玉晶盘贮冰,使室内中夏含霜。杨谌决甫一走入,甚至周身发颤。
      姜信屏正伏于当堂玉砖,茫然失措地与他无言相顾。琉璃帐后一抹朱影绰约,杨谌决这才发觉皇后竟也端坐堂上。
      “陛下恩宽,已赦了玉宝林死罪,发遣去守陆淑妃陵墓了,九郎也可宽心。”皇后含笑道。
      皇帝漫看他一眼,道:“我道谁闯行宫呢,是你这胆大妄为的儿郎也不足为怪了。”
      杨谌决乍着胆子道:“儿子唯恐阿耶震怒之下,失了爱重之人,日后平白心伤,因而失了分寸。”
      皇帝向阶下并肩匍匐的二人扫一眼,手中敲着香檀如意道:“哦?不是为了你的好友?一个直闯禁宫,一个当庭抗辩,倒真是一对好伴儿。”
      琉璃帐后传来一句淡淡的话音:“莫若将先生换了,换个端庄稳重的。”丝毫不敛机锋的讥刺与责难如一计重锤砸下,杨谌决感到身旁姜信屏攥紧了拳,他借着宽大的衣袖将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
      而皇帝只是倦怠地挥了挥手,“都下去罢,朕和九郎父子说说话。”姜信屏退去,静了半晌,才闻得帐后一声讪笑:“是,妾告退。”那抹影子隐去了,殿内只余父子二人,一时间愈发凝肃,更漏一点一滴地落下,玉晶盘中冰融作水的声响亦清晰可闻。
      “二郎称你像他,真没看错。”半晌,皇帝兀的说了这样一句,“你任性妄为,行事乖张,倒不是坏处。”
      杨谌决不解其意,深深伏首道:“儿子……惭愧。”皇帝脸上闪过一丝厌烦,续道:“只是朕也堵不住那些臣工们哓哓不止,喋喋不休。”
      杨谌决不知他意指姜储彻与姜信屏,或是何人,只措辞道:“诸位大臣待陛下国是,知无不言而已。”
      “既有胆识,便该拼闯一番,将你拘在京城宫闱倒是辱没了。”皇帝若有所思道,“楚州有处缺,去历练历练罢。”
      杨谌决霍然抬头,只见金狮双目圆睁,吐出阵阵白烟,如隔云雾,看不清皇帝的面容,但觉瑞龙脑的香气冲到鼻端,辛辣莫名,他周身血流凝结了,一寸寸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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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唐代卢象的《奉和张使君宴加朝散》,这些仗着自己有几分文化的人呀,再这么玩下去,南吴要大兴文字狱了,别怪作者不提醒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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