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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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香死(下)


      谁也不曾想到太子与咸宁郡王两派已势同水火到了如此地步――翌日一封事直上御史台,弹劾方太傅不敬君上,联络边将,以图谋逆,条陈其罪名,并附上方太傅与镇南节度使徐识恩的书信抄件一封。门下省诸官联名请奏将其拘入大理寺,鞫问反状。
      此奏一出,朝堂哗然。那信乃是徐识恩麾下一禆将检发,比照字迹确是方太傅所书。信中倒也未似劾奏中所言的“图谋叛逆”,只是询问战事,但屡屡口出怨辞,分明不满吴王,奉唐廷为正朔主君。单密通边将一条已是大罪,何况太子一派为将咸宁郡王论重罪而维护唐使,已经触怒吴王,如今演变到这般,吴王自是勃然大怒。
      姜储彻亦骇然,急急寻到秦怀原,几人同为方太傅上疏求情。太子更至紫极宫长跪不起。
      然而鞫问的诏令尚未下发,又传来一件令朝野上下耸然震动的消息――方太傅在家中自缢身亡。
      方家遗孀呈上方太傅遗表一封,表中称自己于吴中为官四十载,侍两朝君主,自问从无贰心异志。然人言可畏,平白罹遭诬赖攻讦,百口莫辩,君主对己既已无信赖,自己亦失心于君,惟有舍此老迈残弱之躯,以死明志。只请宽待方家妻小,老臣泉下倘知吾王与太子振吴威,凌华夏,必为吾王之千秋功业稽首恭贺。
      此表可称字字锥心泣血,句句沉郁悲怆,吴王不禁潸然泪下,着令严查此事,审问那名出首的禆将。
      最令众人咋舌称奇的是,在方太傅逝后几日,大理寺查清所谓谋逆书信乃是伪造。冤情如许,终究得雪。而吴王也终于纳群臣劝进,再度称帝,改元兆兴,封太子杨文深为皇太子、六子杨忘汲为南陵郡王、九子杨谌决为淮安郡王。同时褫杨学渐之爵位,降职千牛备身,罚俸一年。
      身在其外的人有时看得最明晰,姜储彻再三翻看逆书同遗表,微微觉出冷汗漫身。
      “是你引着徐识毖来访我……你参与了几分?”姜储彻登了秦府门,口不择言质问道。
      “敛之!”秦怀原并未气恼否认,而是坦然道,“我同你实说,婚约其实便是徐氏提出的……”
      “皇后与徐尚书早有图谋,抛这婚约出来,便是为诱四皇子上钩,假意亲近,让他得来那封伪反书罢。料定他一下狱,必然狗急蓦墙,以此反诬太傅!”姜储彻快语打断他,此时却兀的难以启齿,“……太傅呢?他也算在其中?”
      秦怀原注视他半晌,嗟叹点头,“方太傅以身殉节,实为高义。”
      姜储彻难以置信道:“下元夜四皇子业已声名堕尽,不足为患,为何还要这般赶尽杀绝,搭入一条人命!”
      “杜氏与四皇子多年来以庶欺嫡,罔顾礼法。倘只是杀人下狱,纵然圣上一时厌弃疏远他们,日久也难保不会再重加宠眷、因私废礼!敛之,我们也是无奈!”秦怀原说到愤慨处,振袖高呼。
      “所以你们不惜令方太傅自污清白,以身作饵?布了这样大一个圈套,只是为了警示陛下杜氏的力量――足以逼死一个忠臣,易改皇储……不止于此,甚至庶几逼反良将,祸乱京城。是也不是?”姜储彻仿佛看到眼前铺天盖地一张大网撒落下来,连声冷笑,“徐泱于太子与四皇子素来是两不得罪,此番行恁般毒计狠招,却是铁了心要保扶太子?”
      夜间与姜夫人叙话时,姜储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时常翻看的《礼记》,正是“冠义”一篇:“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
      他不由喃喃道:“人之所以为人?人心……原是这样难测。”
      姜夫人关切道:“彻郎,何出此言?”姜储彻便将太子与四皇子的纷纭争端大致说过,姜夫人却不发一言,姜储彻投以讶异目光,才赧然笑道:“妾见识浅薄,恐怕说了,又要教彻郎笑妇道人家胡言乱语呢。”
      姜储彻也不禁缓和了神色笑道:“裳娘但说无妨,我立誓不嘲你。”
      姜夫人于是轻声道:“天下之道,使贤者居之,不肖者居下,方可理安,徐尚书与方太傅那般行径,不可谓不是愚忠。”(1)
      姜储彻惊异她作此语,不予置评,只是苦笑道:“我今日方知,他们满口孝悌礼义,行的却是鬼蜮伎、豺狼事。”
      姜夫人眉目婉娈地注视着那卷《礼记》,栉沐后略无雕饰的素净菱唇却自如檀口,淡淡一笑,不徐不疾道:“谓之‘声明’的欲壑最难填,他们口口声声因私废礼,自己何尝不是为着一己偏私?保全礼法要死恁多人,这礼法却原来是杀人不见血的刃。”
      姜储彻阒然阖上书页,嗟道:“礼法不杀人,人心杀人。”
      姜夫人抚着他肩背道:“彻郎己身端方,何屑于与之为伍。”
      漏声迢递,他没来由地悚然,只觉穿透黪墨长夜、九重宫阙,嗅到了血淋淋的气味:“许这朝堂,从无人能清白始终。”
      随着下元夜的事揭过,四皇子也已被放归,杨谌决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姜信屏。他在廊下便听到内里的奏箫声,一手撑着窗槛纵身跃入,搬了把月牙凳到姜信屏身畔坐下,托腮凝望着他。
      姜信屏将紫竹箫自唇边移开,缓声道:“见过郡王。”
      “休要装模作样同我生分。”杨谌决“哧”地一笑,伸手去握那柄箫,惹得姜信屏警觉回视他,复又好奇道,“我问你,这竹箫总不糟蹋曲子、辱没善才了罢?”
      姜信屏侧过脸去淡淡道:“干卿底事。”杨谌决存心笑道:“怎么不干我事?我想听你吹,来扰我清净罢,不妨的。”
      这与童年时如出一辙的话语引得二人都不由发笑,姜信屏一句“厚颜无耻。”尚未出口,忽而仿佛想起什么般的滞住,凝眉看他片晌,怅然道:“今日是兴国郡王七七日,我且奏一曲祭送英魂。”
      于是轻按宫商,断续成曲,转调《从军行》,箫声清冽如一泓秋水,至激越处迸溅挽出剑花,渐渐涩然幽咽,又化作一颗星子,杳然落在空庭香霭间的斗牛之交。他轻轻哼唱起来,“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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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柳宗元《封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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