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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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女归


      期月,唐廷遣使入吴,下元日吴王于流藻阁赐宴。广陵的秋霖要一直下到冬日将近,月上梢头,细雨方才收歇,殿檐及至宫垣的排排灯盏一应蒙上鲛绡,重楼峻宇透出湿漉漉的光彩。宫婢纷纷将殿前杆顶的黄旗摘下,挂上三盏天灯。(1)
      宴时未至,王后在阁中接见戚里。姜夫人携一双儿女入贺禁中,谒见过王后,便列至外命妇中,留得姜司鸢与杜贵妃膝下一位公主玩耍。
      姜夫人今日盛服严妆,明丽照人,轻雾般的单丝笼裙以翠羽绣作百花,衬着姣好面庞,如春水映月,深谷芝兰。众人惊鸿一瞥,虽已见惯,仍不免暗自惊心。
      那张与陆淑妃酷似的面容在王后脑中久久不散,她每每目睹,都觉恍如其人复生,心魄俱摄,气闷不已。正逢杜贵妃赐给姜司鸢乳糖、团子之属,她垂目望去,正对上那一对与旧影中如出一辙的桃花目。稚童毫不忌惮地回视着她,粲然一笑,眼眸宛转的弧深愈加昭彰,露出尚未长齐的皓齿,盛放着不谙世事的无邪美丽。
      王后再开口时,语带机锋,“贵妃仔细了,赏吃食可要顾忌宜的,莫效我当年不明就里地害了孩儿。”
      杜贵妃一怔,旋即掩口道:“啊唷,娘娘说的是,是妾不妥了。”
      在座新晋嫔御不得要领,身经过六年前除夕的却都心领神会,暗笑者有,窃语者有。王后复又笑道:“倒也不妨,这小娘子瞧着是口齿伶俐的,当不复当年事。”
      内人们纷纷发笑,转而一径夸赞司鸢生得可怜可爱。王后端详着姜司鸢道:“瞧,同九郎幼时倒有几分肖似,只这眼睛不同,更似淑妃,连大王见了都称像呢。”
      众人不妨王后忽而提及那人,一时无人敢称是,田昭容轻声接口道:“鸢娘同九郎原是表兄妹,不稀奇的。”
      杜贵妃从前一向引陆妃为劲敌,暗咬银牙道:“可不,小娘子乃陆淑妃亲甥女,岂能不是美人胚子?若说相像,自然还是她母亲最为头筹。大王却未留意?”
      王后身侧婢女忽嘀咕道:“谁知没留意过呢?”
      田昭容面色一白,登时急道:“话不是这样讲的。”杜贵妃乜她一眼,笑道:“昭容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原来于说话之道倒颇有见解,戏耍闲谈也要发高见呐。”
      田昭容讷讷无言,窘然告罪。王后微微而笑,对这一句递一句的排揎似是颇为满意。姜司鸢只顾与宜宁公主玩着狮子样的乳糖,时而好奇地打量一眼热闹笑语的华服丽人们,不解其意,也咯咯轻笑起来。
      几口乌漆宝钿箱子次第打开,金银盘盏、绫罗纱绡、玛瑙珊瑚玲琅满目,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巨杵般的银烛摇曳着,便如注入了迢递星河,映着满堂华彩,汩汩呈辉。
      唐使道:“陛下御赐,与大王同贺下元佳节。”
      杨序捻须大笑:“本王谢陛下赐。”,立时唤来宗室子弟们赏玩,分别赐了去。几名唐使霎时面色微沉。
      杨谌决向那堆金溅玉的耀目中一瞥,只见一支通体素净的紫竹箫,惟顶端一节篆有“茨山有薇兮颍水有漪,夷为柏兮秋有实。叔为柳兮春向飞,倏尔而笑,汎沧浪兮不归。”字样,是卢照邻《释疾文》。他大喜过望,偷眼去看人群中姜信屏的身影,乌如琉璃的眸子一转,笑向身畔的杨学渐作揖:“四哥胜常。”
      杨学渐步出华堂,随口问左右道:“鸢娘可入宫了?现在何处?”
      宫监章和赔笑道:“鸢娘却是哪位娘子,奴婢未曾听闻……”一人叱道:“蠢材,姜家女郎也不曾听过?”
      是时两个小小身影相携跑来,一着茜色攀花纹绫裙,一着银红泥金绣花襦裙,都总着角,贴了节庆的对鹊红花钿,玉雪可爱。
      “四哥!”裙带上金叶银铃叮当作响,两人直奔扑到杨学渐袍袖上。杨学渐将手中紫竹洞箫递与姜司鸢道:“不是要学箫?拿去罢。”姜司鸢大喜过望,脆生生道:“谢郡王!”
      “四哥偏心!”宜宁嘟起嘴唇,杨学渐又笑吟吟地自袖袋内掏出个包金玛瑙握手,这才罢休,三人嬉笑连连。
      章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恍然道:“原是陆淑妃甥女,眉眼真像……”“噤声!”另一宫监低声训斥。
      大殿内灯火通明,凤箫声起,伶优鱼贯而入,于殿心翩然起舞。水精盘内堆满金齑玉脍与炙鹅鸭,錾花银盏注入五云浆与醁醽酒,香气四溢。宣抚使段充上前敬吴王酒,宾主尽欢。
      有一唐吏端着酒盏至吴王诸子席间,吟诵贺词祝酒。到杨谌决时,他却捧起一盅剡溪道:“节使见谅,我兄丧未满,以茶代酒,为贵使贺。”言罢一饮而尽。
      杨学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道:“九郎孝悌。”
      酒过三巡,朝臣宗子们行令投壶,谈笑喧天,杨学渐连中数枝,大展风采。太子携宫婢至他近旁,自盘盏上拿起提梁壶,笑道:“四弟好身手,当浮一大白,来!”
      杨学渐得色愈浓:“三哥谬赞。”饮罢满盏,太子似已微醺,又拉他歪身坐下,拿出一本乐谱要与他共赏。晶莹剔透的琉璃樽口径颇大,注满美酒,血泼也似的红,煞是好看,太子端起道:“上好的乾和葡萄酒,敬四弟!”
      二人推杯换盏半晌,太子已然满面酡色,杨学渐亦觉酒酣耳热,醺醺然摆手嘟囔:“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太子示意宫监搀他去更衣,杨学渐便步履虚浮地出了大殿。
      杨谌决远远瞥见,停杯投箸,寻隙到姜信屏身侧道:“透透气去,也不知燃了几斤香,闷死我了。”
      姜信屏凝眸望去,见他额上果真氤氲了一层薄汗,只随意引袖角欲拭,便拦下他,自袖中拿出帕巾递与他,取笑道:“也不拿帕子。”
      “用罢随手丢了。”杨谌决浑不在意地拭汗,还放到鼻端嗅了一嗅,微微失神,笑道:“真香,熏的什么?”
      姜信屏揶揄道:“这却不嫌熏得闷了?月娘熏的,我不知道。”话一出口却怔神想道:月秾熏的应是陆淑妃所制婉娩香,他还记得。
      二人闲话着漫步庭中,今日望日,天际却并无皎皎满月,只一团黯淡隐约的毛月亮,隔纱敛雾似的,在六尺高的硕大灯轮映衬下愈加晦暗。
      秋高坠露,雨后的池岸宫道颇为湿滑,宫监章安自偏殿一路小跑而来,踉跄至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前,见是杨谌决与姜信屏,疾声低呼道:“郎君,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二人被惊得退后一步,姜信屏忙扶了他一把,问道:“中贵,何事不好?”
      章安欲哭无泪道:“奴婢那阿弟糊里糊涂的,侍奉咸宁郡王更衣,引错了地方,往那阁子里去了。奴婢刚晓得,不合入内冲撞,干爹又在大王身旁侍奉,不敢去报,这可怎生是好啊!”
      二人顺他所指方向看去――那更衣阁是专司为唐使扈从们所设的,不禁面面相觑,杨谌决道:“明白回话,你阿弟是谁,干爹是谁?四哥……可是醉了?”
      章安以掌掴面,哭道:“奴婢阿弟是合璧宫的章和,干爹是刘中尉。求郎君救救奴婢阿弟!”
      姜信屏眉头深锁:“北衙刘中尉?”刘钦甚得圣心,以右统军之职与米衡分领北衙六军,是宫中红人。
      几人奔向阁外檐下,只见一个年轻黄门掩面而泣,抬起涕泗交流的脸抽噎道:“郎君,阿兄……方才一长史入内了……”
      “不好!”姜信屏大惊脱口:“有人要害咸宁郡王!”他颈背升上一阵凛凛透骨寒气,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要置咸宁郡王于死地。
      杨谌决也面色发白,强作镇定道:“我去将四哥唤出来。”姜信屏与他对望一眼道:“我去席间设法传讯与刘中尉。”章安章和二人忙不迭地扑地跪地,不住磕头。
      杨谌决在内廊疾奔,隐隐听得呼骂哭叫声,心中咯噔一下,推开一扇门,眼前的景象将他钉在原地,浑身颤抖,寒意霎时窜入四肢百骸。
      屋内酒气熏天,苍色解酒石洒落满地,一柄玉如意横陈当堂,顶端已然扭曲变形,碎作粉末,其上一道血痕蜿蜒逶迤,红白相间地汩汩流淌着。地上一人双目怒睁,满头血污面目难辨,惨白的唇间溢出破碎断续的嘶叫,抽搐挣挫不已,正是身着唐吏绿袍服。
      咸宁郡王杨学渐眼神涣散,怒容未褪,对来人充耳不闻,兀自高声咒骂。
      蜷缩在角落的婢女见了杨谌决,抽噎着趔趄膝行而来,双鬟披散,襦衣撕裂开来,露出内里的一抹诃子,难以蔽体,却并非宫装打扮。杨谌决不妨这样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骤然呈现在面前,忙别过头去将一片披帛覆在她身上,那颈子扬起,秀致的脸充斥着掌印与血痕,微微红肿,涕泪交横淌在粉面,布满了恐惧与惶惑。
      血腥弥漫上来,杨谌决忍着作呕唤了一声:“四哥!”他惊惧之下怔忡半晌,这时方想到传唤太医,匆匆一瞥间,那地上伤者业已气绝。
      流藻阁内宴饮正酣,随唐使入吴的乐工以琵琶、箜篌、筚篥、羯鼓作龟兹乐,花样繁多,引得满堂交好。领头一乐师更自称是昭武九姓的曹氏善才。
      吴王杨序薄醉中笑道:“果然好乐舞,听闻在洛阳朝廷,伶人亦可做刺史,看来天子精通乐律,极通惜才爱才之道啊。”(2)
      他公然嘲讽庄宗,显是不将唐廷放在眼中,宣抚使段充压着一口恶气,不咸不淡地说:“听闻吴王的刘姓宠奴也敲得一手好鼓,比之洛京宫中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序面色微沉,王驾后手执拂尘、鬓发斑白,身着绀紫华服的宦者即是刘钦,此时正被段充一句反唇相讥噎住,气恼得面红耳赤。
      姜信屏回到殿中就见到这一出,他一路上思索,愈觉不善――正值吴国与唐廷敏感之时,即算扈从小吏品级不高,到底也是唐使,倘若夹缠起来,咸宁郡王必然逃不过论罪。
      此时事态紧急,不容稍缓,他招来一面善的宫监,将章和引错路之事急急道明,请为刘钦传语。
      刘钦听了,讶然之下乜了远处的姜信屏一眼,目光微错,又投向王后。
      姜信屏见此情景,心中便一沉。都道刘钦是吴王私人,如今观来,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忠于吴王,还是偏私太子,遵王后调遣?
      刘钦思忖片刻,附耳向吴王道:“大王容禀,适才姜家郎君传话奴婢,说撞见有人在池畔更衣阁子寻衅滋事,看不真切,约莫有……咸宁郡王……可要奴婢带几个人去瞧瞧?”
      姜信屏在金阶下遥遥注视着刘钦的一举一动,见他竟像是禀明了吴王,杨序登时怫然变色,怒不可遏:“住了!”
      乐伎怀抱琵琶,素手拢捻,十指如飞,清越如泉的歌声正唱了半阙《酒泉子》,“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曲未终,铁拨当心一划,五弦瑟瑟铮鸣,乐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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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道教谓下元日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生日,道教徒家门外均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晚上杆顶挂三盏天灯。
    (2)唐庄宗李存勖宠信伶官,庄宗一朝多名伶人任刺史等官职。邺都兵变时李存勖在兴教门与乱军战,最终被流矢射中而死,伶人善友将乐器覆盖在李存勖身上,纵火焚尸,对乐艺的热爱也算善得始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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