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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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骨香


      兴国郡王杨思凛战死疆场的报单连夜送入吴王寝宫。杨序逐字看过,只觉全身血液逆流,头脑胀痛眩晕,目眦欲裂,重重挥手将案上一檀柄玉如意打落,煌煌鎏金烛台亦应声而坠,啷当碎了满地,挣挫闪烁,亮如白昼的殿内霎时昏沉如晦,重门外萧瑟秋风疾号,山雨欲来。姬妾吓得花容失色匍匐在地,蜡液横流入袖中亦忍痛不敢稍避。
      “天意不公!何故失吾之曹子脩!”(1)
      是夜紫极宫传来阵阵悲呼,宫人彻夜难眠。
      待缟素的百胜军扶棺归朝,众人方才知晓原委——兴国郡王为敌所诱,只身深入敌军而遇伏,于宁岗身陨。其时楚王马殷沉疴已久,行将就木,由其子马希声执政。马殷奉行“不兴兵戈,保境安民”,极少主动对外交战,此番交战实为马希声主使。
      楚军斩获兴国郡王首级,吴将与其多番交涉请归亦不睬,将头颅挂于城门祭军。兴国郡王杨思凛公忠体国,屡建奇功,最终竟落得身首异处曝骨荒野,绝嗣断后。吴王杨序闻得此等惨状,惊痛欲厥,吴中人亦无一不扼腕悲叹,一时间有如愁海无涯,遮天蔽日。
      这日是兴国郡王移棺下葬之日,姜储彻携姜信屏与姜判之前去吊唁,父子三人一路无言。傍晚姜信屏于檐下独坐,对月捧卷。枝叶嶙峋间月如弯刀悬于天心一角,蝉韵一声长似一声,清切至极似凄厉了。正是人含不平意,景值欲秋时。他望着芳菲不再的花木,忽见那如薄薄绿云的垂柳瑟瑟而颤,无风自动地婆娑起来,一双清亮眸子露出,如同枝头缀上琳琅玛瑙珠、绽开团簇如霞花,骤然划亮夜幕。熟悉的面庞探出来,一只手攀着枝柳条轻盈地跃下,少年身姿似柳条般单薄伶仃。
      姜信屏讶然想着杨谌决为兄服丧,有些日子未见了,方欲出言,被指尖在唇上一点,“嘘,小声。”杨谌决说罢,与他并肩提衣坐下。
      姜信屏不免失笑:“有门不走偏登墙,堂堂金枝玉叶,倒是惯作登徒子的。”杨谌决嚷道:“可算你读书不精教我捉住了——我非登徒子,乃是‘东家子’,偏来登墙窥宋玉。”
      姜信屏一时疏忽给他寻了漏洞,听他恬不知耻自居宋玉,更好笑不已,存心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揶揄道:“唔,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倒真真是个惑阳城,迷下蔡的东家美人——只惜宋玉不肯心许。”(2)
      杨谌决全然不窘,粲然一笑,真有了几分‘华色含光’的姿态:“那我便日日登墙,窥到你许了才罢。”
      “不可,”姜信屏抚额道:“真是吃你不消,莫胡言了。”
      杨谌决垂首一掠他膝上物什,笑道:“又读得什么?你也忒好学了,等闲科举也已废止,又读不成个状元。国家多难,读这几本儒书却有何用?”(3)
      “倒并非什么儒书——肆笔之余,及怪及戏,闲看几篇,也颇具巧趣。”姜信屏被他抢白惯了,早对这些放肆厥词见怪不怪,只淡淡一笑,合上书页与他看。杨谌决看向书封,竟是本手录的《酉阳杂俎》,登时笑道:“何处得来的?须当心了。”(4)
      “你若要看便持去,可藏好了。阿娘不怪的,只勿教阿耶知晓。”姜信屏言罢,继续论起前事:“国家多难,肃清寰宇自然不仰赖几篇经籍艺文,须也不凭你随口许句宏愿便成的。固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但你若不知修治己身,终也不过匹夫之勇尔。”
      杨谌决目色黯然,怔怔相望,却如同穿透咫尺的面庞而触及无法踏足的远地。姜信屏情知他所念何者,微微错目,却忽听他空荡荡的声音道:“我同二哥一年只得见一回,他在我印象中一直未变过,总是我跑过去,他就将我高高举起来,为我讲着虔州风物、边关战事……”
      他于追忆中顿下,话音染上酸涩与迷惘:“难道这世上就无人逃得过死别生离,相守不弃?”
      姜信屏心下抽痛,半晌方道:“此岁方晼晚,谁家无别离――应是没有的吧。”
      杨谌决呓语一般说:“尸身送回来了,可没有人去看,谁都不忍心看……你知道他活着的时候多漂亮,多英气……我看着他的碑位,心里却一直在想,不知我将来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天。”
      姜信屏不知何言以对,只好沉默,又听他问道:“你镇日饱读兵书,莫非就不想从戎赴边?”
      姜信屏被他说破心思,不置可否,只微微而笑。杨谌决顿时笑逐颜开,攥紧他手嚷道:“你就不会离开我,我知道,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你放心!”
      姜信屏一怔,诧异道:“放心什么?”
      “倘若你被枭首,无论黄泉碧落,我也要找回来,将你首级奉于月下相祭,再归尸身,总不会教你身首异处。”
      他神情极为认真,赌咒立誓一般。姜信屏顺着想象去,只觉那情景荒诞诡谲中阴森不已,被他一番话说得啼笑皆非:“好端端说这些,也没个避忌。”
      这夜月明星繁,墨色丝缎似的夜幕缀着点点幽凉水精。杨谌决仰面望去,喃喃问道:“阿娘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一颗星子,哪一颗是我二哥,哪一颗是阿娘?”
      姜信屏抬起二人交握的手,牵着他指点道:“斗、牛之间是吴分野,光华最盛处当为兴国郡王之将星。”
      杨谌决眼眶发酸,错目而视。姜信屏一张舒朗挺秀的面容离得极尽,参差错落的如水月华铺洒下来,在近似透明的肌肤上投下斑驳阴影,眼尾浅浅小痣明灭可见,便如九重之上天女遗落的花钿,平添一分血色,令人想要触手去拾。回目间,清冽眼眸映出秋水长空,耿耿星河。
      这日课毕,崇英馆院内众学生久不散去,团团围着一人,笑语连连。姜信屏方同秦衷研习功课毕,亦去凑趣。只听一叠声的恭贺,“贺郡王喜。”“贺四郎喜。”当中那人正是咸宁郡王杨学渐。
      杨谌决更抚掌笑道:“四哥好福气,听闻嫂嫂是个美人呢。”米祎与他相视一笑:“可不是?都道徐家女郎聪慧美貌。”
      杨学渐哂道:“这等捕风捉影的事,你们倒急。”话虽如此说,面上掩不住笑意仍是昭彰着春风得意。姜信屏颇为诧异,秦衷同他细细道来,这才明白原委——杨学渐年近弱冠,杜贵妃为儿子相中了尚书徐泱家女儿,请吴王赐婚。吴王已经应允下来为其求娶,只待兄丧期满便完婚。
      二人立于一片浓荫下,秦衷言罢,神情却是郁郁。姜信屏奇道:“秦兄如何不乐?”
      秦衷吁道:“唉,我阿耶为这事烦闷好几日了。”
      “伯父?”姜信屏随口取笑道,“却烦闷什么,难不成咸宁郡王娶妃与你相涉?”
      “与我无涉,与太子却有涉!”他冲口而出,欲言又止几番,终于道,“等着看罢,这事没那么简单。”
      姜信屏听得“太子”二字,微觉诧异,心中其实也约略明白一二,正待开口,不远处人群散去,杨谌决四下唤道:“鸾奴!鸾奴呢?”
      秦衷撇撇嘴:“去罢,唤你呢。”姜信屏无奈一笑,就此道别。
      姜信屏与杨谌决联袂至姜府。这几年时移世易,辗转变换,姜储彻仍是如幼时般亲手传授他们丹青,自青青垂杨、郁郁竹林而芙蕖满池、白梅缀枝,四时在笔端纸间缓缓更替,送去了稚嫩顽童,迎来了青葱少年。
      今日姜储彻教他们习作工笔人像。待他离开,姜信屏专心研制染料,调和了银朱、石青二色,一壁问道:“你要何色?”
      杨谌双手负在身后,反问道:“你猜?”
      姜信屏目不斜视,道:“你要摹何人?”
      “你怎就不好奇?”杨谌决实在沉不住气,将身后事物隔案递到他眼前,“想不想要?想就赠你罢。”
      原是一支通体莹润的紫玉/洞箫,雕鸾凤引首,华光内敛。姜信屏踟蹰道:“你从何处得来?丧期摆弄这些。”
      “我又不作乐用,无妨。”杨谌决得意道:“如何?”
      姜信屏接来在手中摩挲着,淡声道:“不如何——这箫身以整块紫玉打造,华贵有余,实用不足,并不及竹箫音色饱满清幽,委实暴殄天物,糟蹋了君子之音,也可惜了一块好玉,只沦为玩物尔。”
      杨谌决兴致冲冲献宝一回,被这般无情驳斥,倒也不窘不怒,只吐了下舌头道:“你不要便罢,只是现下先这般拿着。”
      “好多名堂,作甚?”
      杨谌决笑嘻嘻道:“作画。”
      姜信屏暗道原来他无事献殷勤是为作画用,倒是自己想差了,便不再在意那支玉箫,实在拗不过杨谌决,只好依言执箫而立。杨谌决不时抬头,下笔如飞,连粉本也不用,少顷勾出一幅线稿。
      姜信屏犹疑着看去一眼,只见那轮廓线条飘逸中不失精准,只看稿子也神/韵颇丰,便为他化开藤黄和花青,促他道:“染罢,我的习作尚未动笔呢。”
      杨谌决纳罕道:“你要摹谁?”姜信屏想了一瞬道:“阿娘罢。”
      杨谌决好生失望:“我画你,你却不投桃报李?”姜信屏好笑道:“哪有你这样教人摹的?动来动去坐不得片刻,同司鸢一般,却怎生画法?”
      其实释家云图写容像会摄人魂魄,年少辈轻者福泽不足,应当避忌。姜家并不讲求这些,对待皇子却不可等事之。
      他绘罢姜夫人的线描,转到落烟斋,方欲叩门,却听内里一人高呼:“此事请姜伯父务必从中斡旋,侄儿拜谢!”他一时未听出是何人,又听姜储彻沉声问:“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怎不闻你长兄与我言道?”
      那人立时振声道:“父亲和长兄都不愿妹妹嫁那咸宁郡王!”一个年纪稍长的声音劝道:“敛之,识毖所言并非无理,总不成教那杜氏遮蔽圣意,左右王事。”
      这声音姜信屏却清楚辨出是秦衷之父、中书秦怀原,他不意父亲有客,听了这几句,忙转身离去。一路上那零星话语还在脑中回荡,再兼秦衷在学舍所言,他不由陷入沉思——徐识毖便是尚书令徐泱之养子,他口中的长兄徐识恩乃是建初年间姜储彻主持科举录用的进士,如今依旧在洪州任镇南节度使,姜储彻算得他座师。
      兴国郡王逝后,朝中微妙的平衡似乎被打破,又兼吴王有脱离唐廷复辟之意,太子无能,动了弃王储、易皇储心念的朝臣不在少数,年轻聪颖的咸宁郡王因而被推到风口浪尖。吴王为咸宁郡王聘徐泱之女,自然有杜贵妃为其取得徐氏势力的筹谋,徐泱不愿,许是因他保扶太子,可姜信屏断未想到,此事竟找上自家门,由徐识毖求请父亲襄助。
      他在廊下稍立,推门而入,只见杨谌决夹羊狼、狼毫各一支,挼管染色,正渲染第三层,眉开眼笑地招呼他来观摩。姜信屏审视跃然绢上的自己,侧身执箫,俊逸闲雅,比本人还多三分风流,却是执笔人赋予的,不由一笑。
      杨谌决更是左右端详,十分满意,笔墨一挥,大喇喇地落下题跋:杨九郎于天成三年。
      落烟斋内人去室静,酽茶已冷,姜夫人亲自奉新茶而来。“有劳卿卿。”姜储彻抬目,愁眉仍是不展。
      “彻郎何故忧虑?”姜夫人坐于他身侧,缃色罗裙曳地,额间翠地菱花钿随着笑意微微闪动。
      姜储彻抚额吁气:“适才秦中书携徐家二郎来过,言道不愿妹妹嫁与咸宁郡王,请我相助,语意坚决十分。”
      “徐二郎?”姜夫人讶异道,“那是徐尚书的意思了,他家儿女婚事,却为何请你一个朝臣外人来插手。”
      “虽是婚事,却攸关王储事,此事若成,于太子大为不利。”姜储彻面含忧色,苦笑道,“徐尚书何等精明人,自然不敢抗旨,只道田昭容与故淑妃交好,六王子又是我门生,请我寻隙向田昭容进言,庶几可转。”
      姜夫人秀眉微蹙,摇首道:“此法却是不成。田昭容雌懦无争,六王子也孱弱,不得圣心,在宫中说不上话的。”
      “何况,”她续道,“此事必然是中宫最为不乐,连中宫都无力相阻,寻谁又有果呢?”
      姜储彻眉峰深锁,目色更沉,半晌长叹道:“朝中……恐要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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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曹子脩:即曹操长子曹昂。
    (2)出自《登徒子好色赋》,这一章九郎情(sao)话满分有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九郎会越来越展现他撩妹撩汉技能满点的。
    (3)本书设定,杨吴在帝国阶段曾恢复科举,归附后唐即废止。
    (4)《酉阳杂俎》:唐代笔记小说,也是我考据所用一大来源,和鸾奴爱读一样的书呢哈哈,的确非常有趣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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