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从攀桂


      “啪”,玉石棋子被掷到黑白阡陌的棋盘间,如石投湖心,霎时间波澜四起,一片叮当作响。狸奴从胡床轻盈地跳到案上,将棋盘搅得一团乱。始作俑者姜司鸢欣喜道:“大哥,棋局乱了,怎么办?”
      姜信屏不动声色地拾起棋子逐一放置:“无妨,我还记得位置。”
      姜司鸢目瞪口呆,眼看着棋局就要复原,皱着鼻子细声细气地嘟囔道:“大哥,司鸢累了,要回屋休息。”
      姜夫人近来教习司鸢棋艺,令姜信屏陪她对弈,然而这小脑袋三心二意,方才听得院中顽童嬉戏之声就魂不守舍。姜信屏微含斥责地瞥她一眼,姜司鸢吐了下舌头,嫣红的唇翘起,菱角般丰润,被一袭湖碧春衫衬得愈加玉雪可爱,梳着碎发垂髫,当真‘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她今年六岁,相貌渐有雏形,姜储彻都道这眉眼与姜夫人酷似,简直是个翻版的小裳娘。
      姜信屏实在没有脾气了,司鸢是府上诸人的心头宝,众人平日都十分娇惯宠溺她,唯有母亲才会偶尔严苛教导。他无奈道:“仔细阿娘知道你又偷懒。”
      姜司鸢笑逐颜开;“母亲和月娘子在西厢呢,大哥最疼司鸢,才不会忍心我被阿娘训呢。”
      她口中的“月娘子”即是月秾,在姜夫人身边侍奉很是伶俐得力,便由姜夫人做主纳为妾,住西院,已经诞下二子,一名纠之,一名改之。
      姜信屏心想:“这丫头真是一点儿也不招人疼。”
      “不招人疼”的司鸢已经躺倒在胡床上,糯糯道:“我听阿娘说九郎表哥今日回来了,大哥,是不是真的呀?”
      他点点头,这几年吴与吴越间一直时战时休,月前吴王有意与钱镠修好,两国互遣使者。钱镠遣了与吴国有姻亲之好的第六子钱传璙,吴王也令九王子杨谌决随在使团中。确是今日返朝。
      姜司鸢摇着他的手臂道:“九郎表哥棋艺好,叫他来教我罢。他一会儿会不会来呀?”
      “瞧这天色,今日不来了罢。”姜信屏不由抚额,一阵头痛。这两个为非作歹的凑在一起,哪里能静上一时半刻。
      姜司鸢小雀儿似的叽叽喳喳地跑到院中,和姜判之及两个弟弟玩闹去了。
      姜信屏终于落得片刻安宁,摆了个形自己弈棋,思索时拈着棋子把玩。黑湛湛的墨玉光洁清亮,映出两幅小小的的面孔,如同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慧黠的眼眸,正注视着他。他没来由想起杨谌决——一早在崇英馆中便听得米祎和杨忘汲念叨着杨谌决要回来,十分记挂似的。
      说来其实姜信屏和杨谌决自幼便没离得过,就连去岁姜夫人接到父母亡故的讣告,也是携二人和姜司鸢一同去吴江为外祖奔丧。如今骤然分离,虽未良久,也着实使他在颇觉清净之余感到了少许意料之外的空洞。
      他哂然一笑,落下一子,被一片雀跃之声打破了思绪。
      姜司鸢抚掌欢呼道:“九郎表哥!我的礼物呢!”便飞快地跑去扯住来人的衣裾。纠之和改之尚在满地乱跑,判之倒立在原地行了一拜,执礼甚恭。
      司鸢在杨谌决临行前殷切叮嘱他给自己带些钱塘的稀奇玩物,杨谌决果不负重托,自随侍处拿来个包袱,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四散给几个孩童。
      司鸢举着把泥金雕花腰扇玩赏,姜信屏暗叹:“暴殄天物。”
      司鸢又惊叫一声,大喜过望地打开一个秘色小瓷盒,姜信屏倚门看去,不甚真切,约摸是朱膏口脂等物。
      司鸢才六岁!姜信屏眼角一抽,心想:“调脂弄粉,玩物丧志。”
      正埋头忙乱的杨谌决不知可是感应到了他的腹诽,抬起头来,正看到姜信屏抱臂而立,静静凝视。
      残晖如饱蘸欲滴的丹砂,穿过竹叶婆娑的缝隙,浓墨重彩地铺在杨谌决瓷白的面容上,浓密的眉睫如金丝线根根捻就,真真绘事而后素,妙笔生花。
      司鸢百忙之中得便宜卖乖,琅琅道:“九郎表哥,大哥怎没有礼物呀?”
      杨谌决冲他扮着鬼脸眨眼道:“你大哥恁大人了,竹子也似的高,要这些玩意儿作甚。”姜信屏无言以对――两人都是半大孩子了,近些年抽条长个头,他尤其快,比杨谌决尚长出寸余,这一星半点教杨谌决很是不服气,现下又来逮着机会拐着弯儿地冷嘲热讽,以抒胸臆不平之气。
      这时一对丽人掀帘而出,正是姜夫人与月秾。当先那云篦凤髻、藕色裙襦的便是姜夫人,盈盈笑道:“九郎来了,快入内来,刚巧赶上晚膳,用过再回。”
      姜信屏不动声色地报以笑面,心中无声道:“却并非凑巧,多半是掐准了时辰来的。”
      杨谌决虽贵为皇子,却算半个通家子弟,登门姜府,一向是如入无人之境,出入自便。并无人来嫌他来得孟浪,他自家更是浑不在意。只是见了姜储彻,才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地拜道:“先生。”
      姜储彻已过而立,官至中书侍郎,俨然执副宰之职。近些年来,姜储彻繁务渐多,经济之才显露施展,与老资格的徐泱、秦怀原相比亦不遑多让,吴王颇为倚重。风姿相貌倒没怎么变,除了蓄了頾须、更显威严持重外,依旧是落落挺拔、风仪蕴雅。
      夜幕低垂,杨谌决告辞离去,在门前笑着揖让道:“姨父姨母止步,不劳远送,教鸾奴代劳就是。”姜储彻微微颔首,姜夫人便柔声嘱咐儿子道:“你送九郎一程。”
      姜信屏便即提着一盏风灯,随杨谌决一道踏出府门,在长街上漫漫走着。崇义坊内高宅大院鳞次栉比,邗沟蜿蜒在侧,落下淡淡星辉月华。姜府至西水门也并没有几步路,未几便到了月明桥,街鼓将尽。
      姜信屏一抬首,就见杨谌决在打量自己,带着不加掩饰的喜形于色,不知在琢磨什么――他一双乌金石般灼灼粲然的眼眸,盯着人看的时候,一向这么横冲直撞似的,好像能磨出一道火光。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姜信屏奇道。
      杨谌决笑道:“咦?我瞧你席间都不同我言语,以为小哑巴病症又犯了。”
      姜信屏听得这“久违”的称呼,先是微微怔神――他这些年的哑症与幼时一般无二,仍是偶尔而犯。毕竟有着除夕那回当众出丑的阴霾在,他更不肯叫人看轻了去,平日刻苦练习,如今口才倒比寻常人好。只是言语时定要慢条斯理,急不得,一急便坏。
      姜信屏回过神来,不屑争辩,只静静睨他一眼,将风灯手柄往他手中一放,显是要去。杨谌决忙握住他手,连着铜柄一起攥紧,嚷道:“又生气?”
      姜信屏抽不出手来,别着脸一言不发。杨谌决趁机嬉皮笑脸道:“鸾奴?鸾奴总成了罢。”
      “你瞧。”他执腰扇指着一处院落中煌煌的灯树,挑了挑眉,随口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姜信屏当即明白他下文是何,出言打断道:“杨谌决,多日不去学馆,你曲解摆弄的功夫是愈发长进了。”
      杨谌决不以为意,屈起一指敲了敲姜信屏的手背,继续摇头晃脑地吟道:“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姜信屏十分好笑地掀他一眼:“你休要断章取义了,教我阿耶知晓你这么糟蹋《诗》,真要气厥。”
      杨谌决笑嘻嘻道:“你怎不问我钱塘好不好顽?”
      “好顽么?”姜信屏从善如流,问毕,淡淡补充道,“那你留在钱塘可倒好了。”
      谁想杨谌决听了这话,忽然欺身,一把揽过他紧紧搂住,也不顾几步开外就有行人来去。姜信屏被他不轻的手劲蓦然拍在腰间,浑身一激灵,险些站不稳,灯杆一滑,几乎掉落,烛焰在罩中明灭不定地摇晃着。
      杨谌决一口气道:“钱塘一点儿也不好顽,我再也不要离家这么久了!我每天都想着广陵,想着姨夫姨母……想着你。你想我不想?”
      姜信屏被他突如其来的腻歪震了一震,推拒着他,皱眉道:“莫发癫了,说话就说话,拉扯什么。宫门待要下钥了,还回去不回?”看着他未足的身量、稚气的神态话语,心里却不由一阵发笑——原来还是个没长成的顽童,倒处朝人撒娇撒痴。
      姜信屏很清楚杨谌决幼时骤然丧母,对姜府的依赖有多深重。此时被他锁在怀中,月明桥上轮月明,清华如缎铺洒脸上,姜信屏心中涌上一片柔软宁谧,下意识地也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脊背,隔着薄衣触到一片瘦削的骨。而杨谌决尖削的下颏就搁在他的肩窝里,低声闷闷说话时,牵起一片沉沉的震动。
      “不是怪礼物没你的份么?这个赠你。”杨谌决笑道。姜信屏垂眸看着他从自己的蹀躞带上解下一根绀青色的长丝绦,“这是我阿娘绣给我的,可庇佑平安。”
      “姨母……”姜信屏迟疑道。杨谌决指下灵活,已经自作主张地为他在腰间了……而他也在琢磨明白“分明是杨谌决远行,却如何是要佑他平安”这个问题前,已经自作主张地收了。
      待姜信屏回到府中,夜阑已静,入了落烟斋,见姜储彻向他微微而笑:“你这是一径送到灵犀阁去了?”灵犀阁即是建初年间修建的画院秘阁,坐落在内宫最深远处,父亲这句戏语打趣得他微窘,揖道:“儿与九郎叙旧,耽搁了些时辰。”
      司鸢坐在父亲膝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叫道:“我知道!大哥同九郎表哥讨礼物去了!”
      姜信屏听了这无意道破的童言,微微低首看着那长长垂下的丝绦——方才糊里糊涂地收了,现今却仿佛偷偷摸摸似的,不由无奈一笑。
      姜储彻犹埋头在案牍公文间。辞别了父亲,姜信屏向内院走去定省,在庭中便遥遥见灯火通明,华光葳蕤。他立在门前,隐隐听得内里传来温软低语的声响,默默垂下正欲叩门的手,依稀辨别出此时是月秾的嗓音,“香已燃好,娘子早些歇息,方能祛除寒性,调理好身子,广诞儿女。”
      姜信屏无声地皱起眉,他知道母亲自妊司鸢时落下病根,一向见微知著的敏锐心绪便认为她多少是不免介怀地存有心病的,被侍妾这般当面言及,他不免微有不平。
      姜夫人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有这一双儿女便知足了,我伤了根本,养是养不好了。都怪这身子不济事,劳烦月娘诸多,还要害你受苦为彻郎延嗣,真真惭愧。”
      “奴婢出生低贱,如何比得娘子,为娘子分忧是分内事,不过效此微薄之力,不曾辛劳的。”月秾仍以奴自居,待姜夫人以主侍之,似乎比待家主更毕恭毕敬。
      室中人仿佛尚无告辞之意,两人仍在絮絮相谈,姜信屏便举步离去。方才几句话令他些许诧异,然而他不懂这女子闺中之事,也未细究,只从语中听出母亲阔达淡泊、月秾恭敬有加,转而不齿自己偷听壁角的行径,自嘲地想:父母恩爱如斯,母亲一向贤淑,原也并非善妒之妇。况且自姨母病逝,母亲似将哀思爱护也寄托在这从前妹妹的身边人上,与月秾素来极为和睦,倒是自己多心。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22274/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