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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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棹远


      夜雨未歇,铁马淅沥。
      只闻里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娘娘!”随即悲恸的呼唤响起,“妹妹,醒转来!醒转来!”
      门外候着的宫人们闻声立即长跪,黑压压布满玉墀。
      姜世鸾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杨谌决。窗下一排沉香枝映出熟悉的面容,斜风挟雨落在浓黑的眉睫上,在玉瓷似的脸颊上蜿蜒出道道水痕,而他僵立在原地,面庞像是凝固了,皓齿紧咬着下唇,同平日受了委屈的神情不尽相同,却撞痛了姜世鸾的双目。
      他蓦地去推殿门,门扇先自内里打开了。月秾满面泪水,搀着姜夫人走出。姜夫人神情恍惚,失魂落魄,步履摇晃,一个趔趄脱力,凋花般委顿在地,啼眼宛如幽兰露。
      姜世鸾登时一惊,跑去搀扶母亲。太医入内视察,杨谌决由玉深揽着瞻看容颜。
      满室遗芳,纱帐掀起,陆妃静静仰卧于内,浓云似的乌发覆下,素衣素面,不妆自成画,眉目秀丽婉娈一如生前,宛如堕入温柔的梦境。肌肤似落了层无声的细雪,身如一片轻絮,包裹在温暖的莲叶舟、乌篷船中,顺着河流徐徐流淌,淌到了年少的翠峦山桃,暖春江国。
      宫婢宣道:“中宫命移淑妃禁中殓。”
      姜夫人仿佛自己的魂魄也被摄去,无力地倚窗饮泣,泪如溃堤。
      杨谌决退出来时犹在怔怔,姜世鸾无瑕去想他能否理解这一切,是否感到悲伤,一把攥住他的手,心头无数言语哽着,启唇又闭,半晌只说了一句:“我娘就是你娘。”
      姜夫人抹了一把泪,俯下身紧紧搂住杨谌决,垂泪道:“九郎,你阿娘她……不能陪你了,往后就将姨母当作你阿娘。”
      杨谌决小小的脸庞靠在姜夫人怀中,一双无邪的眼黑白分明自广袖绸缎中露出,看着这个高髻嵯峨,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妇人,她的手和母亲一样冰凉,碧水含烟的哀容也一样美丽,幽香自衣襟淌出,如温柔的云朵将他包裹起来,细心呵护着,是唯一沉溺与眷恋的归处。
      姜世鸾凝视杨谌决,心头莫名抽动――姜世鸾知道,他一向纯粹赤诚,纯然如金、灿然如玉、只有笑与啼的脸上,此刻杂糅了懵懂、依恋、不解、惊愕。平日毫不矜贵的泪珠却一滴未下,非是喜怒哀乐可名状。
      姜世鸾在直觉中从那双漆黑的眸子中看到,独属于天骄的飞扬神采在一霎那被抽去,往昔无忧岁月,终究流逝了。
      雨后的山间一派清凉,蝉鸣声促。举目玉宇无尘,天河迢递。月光长盛,织就一张庞大的网,而他们无处可逃,在疾雨般骤然的死别中失措。
      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无数离别的开头。仿佛一卷画轴,才解开了绶带,露出簟锦鸾绫的隔水、惊绳,距画心尚有一生的路途。往后的高阁危楼、春水白骨,累累望不到边际。
      比来姜府一片愁云惨淡,这日淑妃大敛后,姜夫人携幼子回到家中,姜储彻便前来问询陆氏二老之事,叹气道:“我真不孝,原该亲迎父母才是。”
      原来陆氏父母膝下只收了一螟蛉子,中年才得二女,皆嫁至广陵。姜储彻考批已丧,望接二老至府中奉养,然陆父已致仕,是吴江乡绅,操持祖产不愿远离。如今乍闻淑妃薨逝,兖国夫人思女心切,便即赶来,途中却病暑耽搁。
      淑妃信道,姜夫人便请求皇后将梓宫停在道馆中,天气溽热,停灵三日,中宫便做主下葬,安于陵寝了。
      这厢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万分。而讣告快马加鞭送至军中,皇帝很是捶胸顿足一番,圣驾立返,亲征也不了了之,然一来一去见,路途遥远,终也无缘得见。
      姜夫人怔怔道:“棠娘这般年轻便罹此病痛,人人只道她宠冠六宫好不风光,可她自幼养在深闺,本是父母娇惯大的,入宫前恁般天真活泼女儿,这些年被催折得心思却愈发深了。临终也落得凄凉孤单,只有我和九郎相送。”
      姜储彻尽力安慰夫人,他对陆淑妃其实并没有太多印象,对她的香消玉殒也并无多少感怀,更勿论如姜夫人和月秾般感同身受的悲恸。反倒是因陆淑妃的得宠,使得朝中同僚视他为与今上有“连襟之谊”的外戚,招来明嘲暗讽的事端。他自视清贵,并非不是颇有芥蒂。
      此时他无因无由地想起了那年飘雪的除夕夜,微窘的偶遇、匆匆一个照面、幽梅疏影般的一抹倩魂。只扼腕暗叹一声红颜薄命,深宫煎熬人,像惋惜一切美好事物的消亡,伤怀世事无常――一对姊妹,往日一处江湖天涯、一在深闺宅门,后来一列庙堂朱门、一在深宫樊笼,如今一在红尘凡世、一为黄土白骨。
      花开并蒂,因缘际会,飘零御沟与河渠,各自西东流。
      时值盛暑,姜判之吵嚷着要吃荷包饭和槐叶淘,姜夫人虽然精神不济,但因一向分外怜惜这个失却生母的孩子,便摘了院中的荷叶与槐叶,亲自下厨。
      姜夫人将家乡小菜送给几人品尝,姜储彻见妻子尚有心思下厨做菜,倒是放心不少。然而饭一入口,便微微皱起眉,想着夫人毕竟是神思恍惚。姜判之抽着鼻子,直言不讳地叫道:“阿母!荷包饭好酸!”
      姜夫人原是单手支颐在凭几上,听了这话,面色不佳地强笑一下,泪水涌出,挂在腮边。她终于伏案痛哭,泣不成声道:“棠娘最喜吃吴江的荷包饭……”
      一语未毕,已经厥过去。姜储彻大惊失色,抱起妻子掐着人中,唤道:“裳娘!裳娘!”
      医者看诊过后,先面带笑意,拱手道:“为阿郎贺!尊夫人乃是喜脉呐!”
      姜储彻惊喜交加,问道:“内人如何?何故不醒?”
      医者道:“尊夫人可有染风沐雨?是妊娠期间沾上寒气了,眼下并无大碍,只是切莫再悲思过度,勉力劳累。更莫贪凉,善加调养,则母子皆无忧矣。”
      姜夫人悠悠醒转时,看着大喜过望的夫君,听着谆谆叮嘱,苍白的面颊染上一抹羞赧的晕色。
      姜储彻温声道:“裳娘好生将养,切不可再劳累。想吃什么?我着厨下去弄。”
      姜夫人笑道:“就一条,想吃醴酪,彻郎可允准?”
      姜储彻正琢磨着醴酪是否与医嘱相冲,一旁的月秾已笑道:“醴酪?娘子这回怕是要得个小女郎了!”
      这时姜世鸾得知母亲醒转,也跑来探视。月秾便逗他道:“小鸾奴要妹妹还是弟弟呀?”
      姜世鸾眨着眼想了一瞬,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妹妹,鸾奴已有弟弟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姜夫人抿唇道:“鸾奴同我,我也想给彻郎添个女儿,儿女双全。”
      姜储彻笑道:“裳娘又改主意了?从前总说喜欢儿郎,我净劝你女儿乖巧可爱,生得肖你便最好不过,尽可娇宠着。”
      姜夫人垂眸嗔道:“彻郎何有此言,当心鸾奴怨你偏心。鸾奴难道不肖似我、不乖巧懂事?再说,这生儿生女又不是我说了便算的。”
      一时间满室笑语,姜夫人又触景伤怀:“不知九郎如何了。”
      姜世鸾听得“九郎”二字,默默垂首。姜储彻道:“陛下已恩令接九皇子至田昭容宫中,由其抚育,定会善加照料。”他心中其实也有隐忧,明白陆淑妃位分虽高,毕竟斯人已逝。今上子嗣也不薄,杨谌决成了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未必会得宠遇。
      好在陆淑妃生前在宫中最要好的便是六皇子之母田昭容,由她养育倒还妥当。加之姜储彻作为先生处处照拂,杨谌决依旧是三天两头地往姜府跑。
      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袁州反叛不日亦平,直至十月又起波澜。
      李存勖率军攻破中都,长驱直入径逼东京汴梁。汴梁已然无险可守,梁帝朱友贞便令近臣杀他,次日唐军进抵东京,僭号十六载的朱梁终于覆亡。李存勖拆毁梁宗庙后,仍为唐供奉香火,遵唐旧制,迁都洛阳。
      四境纷纷意有臣服,前有荆州节度使高季昌避李存勖祖父讳而改名,又入洛阳朝贡,后有吴越钱镠遣使。吴国向来尊奉唐廷为正朔,现今中原复归李唐,一时朝野躁动。
      未几,杨序遣使至洛阳,向李存勖称臣,降为吴王。
      刚刚戴了六年皇帝衮冕的杨序自是百般不愿,朝臣也未必乐意,然而谁也恐怕落个篡逆不忠的名声,这面子功夫毕竟要做。
      姜储彻也连忙与夫人商议着为长子更名避讳。姜夫人身子已沉,在暖阁中翻着一本《楚辞》,微嗔着佯作抱怨道:“改便改罢,这名儿原也不甚好――大唐三百年,这犯讳的‘世’字早都废了,‘世代’也须作‘代代’,亏你还是博闻强识的翰林学士呢,如此不知避忌。”(1)
      姜储彻被夫人的伶牙俐齿揶揄得微窘,驳道:“怎就欠好?你生鸾奴时有白鸾飞入,便名为鸾,‘世’字也是族谱所限。”
      他转而低声笑道:“嫌我的不好,那便才女来取名――想当年陆氏裳娘可是才名冠绝吴江,若不是多亏了一阵春风,我如何求得巧姻缘。”
      “春风?”姜夫人奇道。
      “裳娘不曾记取?”姜储彻朗目如月,莞尔道:“那年我从江阴至吴江,泛舟湖上,几个女郎结伴踏青,会逢一阵春风吹过,将一顶帷帽吹到船头,辗转打听,才知那是方从道馆还家的陆氏裳娘。那纱帷上有两行簪花小楷,书的是――”
      “谁道抛掷旧河山,征鸿过尽归棹远。”姜夫人吟道。
      姜储彻笑道:“是,成亲那晚我将纱帷拿给裳娘看,添了自己续的后两联,而后娘子便将它缝在枕中了。”
      姜夫人盈盈笑道:“彻郎续的什么?”
      “裳娘又存心取笑我。”姜储彻面色微赧,柔声道,“我作的是,无声明肌遏云行,有意春风倾思繁。”
      姜夫人螓首微垂,陷入对旖旎往事的追忆,半晌兀的一笑:“彻郎不知,其实这诗那时业已有了颈尾。”
      姜储彻微微错愕:“哦?裳娘说来一听。”
      “濯缨何必泛沧浪,众芳纵芜水自闲。”
      姜储彻笑赞道:“妙哉!看来是我狗尾续貂了。当日便觉此诗情闲致高,不落窠臼,非是寻常闺阁女儿所能及。”
      姜夫人抿唇一笑:“我自幼被师父带走抚育,是在道馆中长大,直到成人都未曾住过几天家宅,同棠娘比起来,确非闺阁女儿。”
      姜储彻拿起一卷《论语》笑道:“那便请卿卿为吾子更名,当还在下一文债尔。”
      姜夫人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停止了逡巡,道:“彻郎以为‘屏’字如何?”姜储彻顺着她指尖看到一句“梟鴞既以成群兮,玄鹤弭翼而屏移。”(2)
      姜夫人缓缓续道:“此言贪狼之人并进成郡,廉洁之士敛节而退也。‘屏’为隐逸退敛之意,可好?”
      姜储彻颔首道:“甚好,你先祖陆士衡便曾云‘怡颜高览,弭翼凤戢。望这‘屏’字能令鸾奴时时记取处世之道,有珠玉为内、华光蕴藉的气度,与他小字‘鸾’也相衬,不知中字为何?”
      姜夫人徐徐道:“‘信屏’如何?”
      姜储彻暗想这“信屏”二字倒与九皇子之名“谌决”宛如棠棣相连,只按下未表,一笑置之,当即便决定为长子更了此名。他彻轻柔地抚着夫人的腹部道:“这小女儿的名可要随着改?”姜夫人微微摇头,他们业已商定,此儿无论子女,都唤作“司鸢”。
      二人静静偎在一处,烛光在窗上映出一双剪影。
      经冬历春,建初八年变作了唐廷的同光二年,姜府于这柳媚花好的暖春迎来一名不足月的女婴诞生,名为姜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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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避唐太宗李世民讳。唐太宗开明,即位后曾下诏说只要“世民”两个字不连起来用在文字中,就不需要避讳。而到了高宗即位,为表孝心尊崇,仍避讳较严。比如将“民部”改作“户部”,“民”改作“人”,同样的“世”改作“代”是常规,观世音变成观音也是由此而来的。
    (2)出自《楚辞·东方朔<七谏·怨世>》
    (3)出自陆机《汉高祖功臣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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