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与开膛手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着，一张又一张刚刚结识的脸走马灯似的从门口探进来，然后都遵循着同一个模式，不是惊声尖叫就是趴在地上浑身战栗地干呕着。

　　奥洛斯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荒谬的梦境中，直到坎伯兰冲上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脸颊，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上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伯……奥洛斯？”他虽然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但面对这种血腥谋杀现场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门口不知有谁喊道：“快去报警！”。然后又有声音喊道：“下去拦住布莱克小姐，不要让她上来！”。紧接着又人附和道：“不要让女人和老人孩子上来，太血腥了！”

　　这样七嘴八舌的结果是嘴碎的女人和心脏不好的老人都被拦在了楼下，只有几个年轻体壮的男人和布莱克夫人、莫德上校夫人站在门口，捂着胸口皱着眉，除了坎伯兰没人胆敢迈进这个血气冲天的修罗场。

　　站在门口的布莱克夫人忽然晕倒了，两个仆人赶紧把她背到隔壁的客房里。

　　“我，我也不知道。我的头有些痛，就上楼想去里面的客房取一片阿司匹林。经过这里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就推开门看了一眼，那时这个男人正完好无损地坐在床上。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死是活，但他一动也不动，紧接着我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被人从后面打昏了。等醒来的时候浑身是血，面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我刚回过神，你们就上来了。”

　　奥洛斯的声音虽不大，但门口的人都能听清楚。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伯爵大人，您是最可疑的，除了您大概没有人上楼。”莫德上校夫人尖声说道，她正用手绢捂着鼻子，眉头皱在一起。

　　“亲爱的，不能这么说。或许有其他人上来你没注意呢，具体还要等警察仔细询问过才能下定论。”他的矮个子丈夫客观地反驳道，虽说是反驳，但他的口气平和，一点也不让人反感。

　　“您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舞池的？”一个梳着淡金色长发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几乎是舞曲一开始他就离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众人的后脑勺处回答道。

　　德拉波侯爵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挤过围观的人群，毫不犹豫地踏入犯罪现场。他的眼神冰冷，面对这种残酷的场面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反而飞快地环视整个房间，从门口走到窗户，再从窗户折回到尸体身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探。

　　最后他在尸体面前蹲了下来，冷静地平视着那颗双目圆整的头颅。

　　“没错，是布莱克伯爵。”他抬起头对众人说道，但眼睛却紧盯着奥洛斯，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坎伯兰把刚刚奥洛斯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在他看来奥洛斯说的肯定是实话，然而侯爵却依旧一脸怀疑地打量着奥洛斯，锐利灼热的目光仿佛能在他的脸上烧出两个黑黢黢的洞。

　　“你是医生，检查一下尸体吧。”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从奥洛斯身上移开视线，对坎伯兰命令道。

　　坎伯兰点了点头。警察恐怕还得一阵子才能赶过来，为了缩小误差，最好现在就开始验尸。他带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麻利地开始了工作。

　　“出血量很多，似乎斩首的时候还活着。但血液喷溅的方向不太对，而且也没喷出多远，从这个角度看又不像是在活着的时候被砍头的。综合起来，我推测他是在刚死不久、血液还在流通的情况下被斩首的。”坎伯兰无畏地举起布莱克伯爵死不瞑目的头颅，以医生的身份客观仔细地观察着切口。

　　“凶器应该是这把斧子没错。但是断面很奇怪，似乎砍了好几次才把头砍掉，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刀口，只有这一刀才干脆利落地砍断了他的头。不过这倒有点奇怪，凶手既然能一刀砍断他的头，为什么还在不同的地方砍了好几下？难道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艾德勒坎伯兰不仅医术精通，而且头脑清晰，反应能力和理解能力都非常的强。

　　就在他以纯医学探究的角度举起头颅进行观察时，门外的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作为目前唯一围观的女性，莫德上校夫人终于忍无可忍，转身跑开了。她的丈夫紧跟着她也离开了现场。

　　“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认为我们的伯爵大人有这个力气和胆量一刀砍断一个强壮男人的脖子，是不是啊，伯爵大人？”侯爵戏谑地反问道，声音不再是冷冰冰的。

　　奥洛斯摇了摇头。

　　“我肯定没有杀他，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了他呢？”奥洛斯挤出一丝苦笑，勉强回答道。他的头又痛了起来，不仅如此，好像还有点发烧，脑门滚烫。

　　“你真的不认识他？”侯爵紧盯着他碧绿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话中有话。

　　奥洛斯再度摇头。他是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

　　“这是疑点之一。如果伯爵说的是实话，那么凶手是在打晕伯爵之后才砍下布莱克伯爵的头。”坎伯兰理智地总结道，并极力为奥洛斯开脱。

　　“既然这样的话，布莱克伯爵的具体死因是什么？”

　　“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坎伯兰凑到头颅的嘴边闻了闻，又翻开它的下眼睑看了看“应该不是中毒。”

　　紧接着，他又掀开布莱克伯爵的上衣，他的胸口上有一个血洞，看上去应该是致命伤。

　　“很可能是被刀捅到心脏死亡的。具体还是要等尸体解剖后才能知道，不过以现在的医术水平恐怕也有无法判断的可能性，因为他的尸体被破坏得太严重了。”

　　他合上伯爵的上衣，继续向下查看。

　　就在这时布莱克夫人冲了进来，她手里还端着一个仆人给她倒的白开水，她刚刚喝了镇定片。

　　“真的是布莱克，天啊，天啊！”她因为太激动把水都撒到了尸体上，“他不是在法国吗？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上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起来，脸上的妆容都花了，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风情万种。要是让仰慕她的男人看见这个场景，恐怕爱慕之情也会消失殆尽吧。

　　一男一女两个仆人连忙冲进来，捂着鼻子把夫人架了出去。坎伯兰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给夫人倒一杯白兰地，它比镇定剂有用得多。”

　　布莱克伯爵的裤子被水打湿了，连带着坎伯兰的上衣下摆也遭了秧。奥洛斯依旧惨白着一张脸默默地杵在一边，他真的是被吓坏了。

　　坎伯兰继续检查尸体，德拉波侯爵在床底下发现一个行李箱，似乎是死者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拉开行李，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在地上：新版大部头的《圣经》、两本硬壳笔记、无数张散乱的文件纸、钥匙、烟斗、火车票……乱七八糟的东西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居然还有两顶假发。一个圆形的俱乐部徽章滚落在奥洛斯面前，转了几个圈后停在他的脚边。

　　奥洛斯拾起徽章，上面是一个钩子的标志。他不了解英国的俱乐部，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但是这个标志他恍惚似曾相识，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德拉波侯爵开始在那堆物什里翻找查看，没有注意那条漏网之鱼。坎伯兰正在仔细观察死者的口腔，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徽章。奥洛斯鬼使神差地把它偷偷揣进上衣口袋。

　　就在这时，三个穿着苏格兰场制服的男人急匆匆地挤了进来。他们虽然行动匆忙，但却很有礼貌，小心翼翼地害怕惹恼这一屋子的达官贵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相当年轻的警督，他的额头很高，看上去颇有智慧。

　　“侯爵大人，我是苏格兰场的霍普金斯，负责这件案子，很高兴见到您。”年轻的警督行了个礼，恭敬地自我介绍道。

　　奥洛斯本以为那个傲慢的侯爵会冷哼着无视他，没想到他居然冲霍普金斯笑了笑，没有摆出明显的贵族架势。

　　霍普金斯对着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皱起了眉头。好在尸体脖子上的鹿头已经被拿掉，大大降低了它的诡异程度。为了让后赶到的警督们能准确对犯罪现场进行判断，坎伯兰和侯爵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摆成最初发现的状态，尽量还原每一个细节。

　　奥洛斯十分佩服这两个人强大的心理素质。他又忍不住想吐了。

　　“伯爵，能帮着把这颗鹿头放到尸体脖子上吗？”侯爵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床上的鹿头恶意满满地问道，他和坎伯兰的双手都用来保持尸体的坐立状态，腾不出空来。

　　奥洛斯的脸白得像东方的宣纸，嘴唇也苍白干涩。他强打起精神挪到床边，双手捧起那颗鹿头安在尸体光秃秃的脖子上。他的手微微发着抖。

　　侯爵瞥了他一眼，刚刚还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十分愉悦的神情，和这个血淋淋的现场格格不入。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年轻的警督惊叫道，他进入苏格兰场不到五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猎奇的杀人事件。唯一能和它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七号发生在白教堂附近的残忍凶杀案了。

　　“我认为是邪#教组织做的。”霍普金斯身后的一个中年警督摸着自己亮晶晶的秃顶发表了看法，“如果是一般的杀人事件又何必要砍掉死者的头颅呢？这样多麻烦啊！而且身上还会沾满血迹，连逃跑都成了难事。我认为凶手不会这么蠢。”

　　“是啊，要是我的话，直接用匕首捅死他就完事了。把现场弄得这么血腥，恐怕不是□□就是和死者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哎，可怜的布莱克伯爵，死得也太凄惨了！”另一位年纪不小的警督附和道。他长得像只神气的猴子，连发色也和猴子皮毛的颜色相同。

　　霍普金斯点了点头。

　　“一般砍头是为了隐藏死者的真实身份。可是这件案子，尸体的头虽被砍了下来，却没有被凶手带走，看来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他说道。

　　“所以我还是坚持认为是邪#教组织干的，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做如此残忍的事情。”地中海发型的警察说道。

　　“同志们，我们现在关注的难道不应该是本来远在法国的布莱克伯爵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回到家中，还被人杀死在二楼卧室里吗？”尖嘴猴腮的警督插嘴道。

　　“是啊，这一点很奇怪。夫人刚刚喝了点白兰地正在休息，不过她应该也是一头雾水。这样吧，我们先调查一下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看看除了格兰特伯爵外有没有其他人也上了二楼。”
　　奥洛斯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其他人上来，那么最有嫌疑的人肯定只有他自己了。爱德丽的外围虽然有很多流浪的吉普赛人，但是别墅的外墙没有任何能攀爬的装饰，并且二楼起得很高，一般人很难爬上来。

　　“我刚刚检查过窗户，从里面反锁了，外面根本进不来。”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现在的状况更糟糕，那么就是德拉波侯爵刚刚说的这句话了。

　　三位警督再一次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向奥洛斯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我没有杀人。”奥洛斯再次无力地辩解道，看他们的神情仿佛他已经坐在了苏格兰场的收监室里等候法院的裁决。

　　他现在脑袋晕乎乎的，身体好像飘在空中，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思维也跟不上其他人。

　　“希金斯你和我一起去问问下面的先生太太们，看看他们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劳伦斯你再去问问守在门口的仆人，看是否有不相干的人混进来。”霍普金斯说道。

　　询问的结果对奥洛斯十分不利，几乎就等于指证了他是唯一的嫌疑犯。

　　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偶尔中途有离开舞池的但都没有上二楼。他们去的无非就是门外花园、玄关、游戏室这些地方，而且都有目击证人。大部分人都不是单独行动的。几乎所有人都宣称自己没看见有人爬上二楼，只有几个人看见格兰特伯爵在开场前独自一人上了二楼。

　　奥洛斯病恹恹地坐在一楼的书房里，同屋的还有坎伯兰、侯爵和一个脸色阴沉的小个子警督。

　　布莱克小姐很体贴地把最安静的地方腾出来给他们，这估计是侯爵的功劳。

　　书房里堆满了各种珍藏的书籍，有的都已经绝版，不在市面上流通。对于爱书如命的布莱克伯爵而言，这里绝对是天堂。奥洛斯也喜欢看书，但此刻他一点心情也没有，一方面因为发烧脑子一片混乱，一方面因为目击了残酷的凶杀案并被当成嫌疑人而苦恼着。

　　“你的脸色很糟糕，奥洛斯。”坎伯兰已经摘掉了手套，他给奥洛斯倒了一杯白兰地，“喝一点吧，有助于平复心情。”

　　奥洛斯缓缓地摇了摇头，即便只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他都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被甩出去了。

　　坎伯兰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翻出一瓶祛热片，逼着奥洛斯吞了下去。药很快就见效了，奥洛斯昏昏欲睡。实际上他真的不知不觉地睡了半个时辰，躺在坎伯兰的膝盖上。

　　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舒服多了，身体也不那么轻飘飘的了。

　　“我…睡着了…吗？”他忙不迭地从坎伯兰的膝盖上爬了起来。坎伯兰正坐在考究的波斯地毯上，和头发同色的上衣披在奥洛斯身上。

　　“你说梦话了。”坎伯兰温柔地笑了笑，扶着他坐了起来，“艾丽卡是谁？你一直在唤着这个名字，是你在德国的情人吗？”

　　奥洛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头发，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是我的母亲。”

　　“哦，她还在德国吗？”

　　奥洛斯摇摇头：“她已经去世了。”

　　“抱歉。”坎伯兰耸了耸肩，说道。

　　奥洛斯在他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书房里还是他们四个人，矮个子的警督闭着眼睛站在门口，看上去已经睡着了，而德拉波侯爵依旧坐在书桌前，一脸难以捉摸地望着他们。

　　就在这时，霍普金斯和希金斯推门而入。他们已经连续不间断地询问了几十位客人，还要不停地向他们解释案件的大体情况，脑袋都快炸开了。好在客人们都很配合，没有人扯着嗓子嚷嚷着非要离开现场。

　　“伯爵大人，非常遗憾，情况依旧对您很不利啊。”霍普金斯搓着手开门见山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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